○[美]拉里莎·麥克法奈爾 文王燕秋 譯

保羅·瓦格納決定捐出自己的一個腎臟。
看起來保羅·瓦格納的捐獻非常復雜,事實上,與過去相比,就是20年前,根本不算什么。
在腎移植出現的早期,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醫生傾向于通過心理分析的透鏡,來看利他主義捐獻者,確實很麻煩。有些醫生認為,利他主義的捐獻者是“不能被信任的怪人”。
“這些人必定是不正常的,才會做這樣的事。”一個移植外科醫生說。他們覺得把一個器官捐給陌生人,不僅不值得贊賞,甚至是墮落的、違背良心的,違反了人類的天性。
1967年,有一項研究讓捐獻者接受個別訪談、夢境分析、墨跡測驗與主題統覺測驗。在捐獻者中發現了各種病態的證據:原生的受虐狂,針對早期施虐的反向形成,同性戀沖突,懷孕象征,陰莖嫉妒。可以看到,捐獻者與其他人并沒有什么不同,手術后,每個捐獻者深切感覺到他的自尊心增強了,有一種“毫不后悔做了某種健康而自然的事情”的感覺。
另一篇論文里說:“捐出這樣一個禮物的行為,變成一種卓越的體驗,和宗教行為相似。很多捐獻者表示,捐出器官是他們一生中做過的最重要、最有意義和最讓人滿足的事。增加了他們的自我認識,提高了他們的自我價值感,給了他們完整的信念與獻身的感覺,還增加了他們與受贈者、一般人和整個人類聯合起來的感覺。”
一位研究這個主題的心理學家寫道:“我們的研究最使人迷惑的地方是,存在一個引人注目的對比,自愿捐獻者表現自然,相對冷靜和鎮定,移植團隊卻感到不舒服。”
沒有手術后抑郁或生理性不適的報告。然而,這些研究沒有改變什么。
40年前,即使是作為家庭成員的捐獻者,都會被警惕地看待。從20世紀60年代末開始,兩位學者勒妮·福克斯和朱迪思·斯威澤,花了幾年時間,觀察移植中心,發現外科醫生和精神科醫生幾乎是夸張地提煉他們認為隱藏在捐獻者接受手術的意愿之下的沖突與矛盾。如果捐獻者潛在的動機顯得不夠健康,他們就會拒絕他。
比利·華生,一個10歲大的男孩,為了活下去,需要做腎移植手術,他媽媽想把自己的腎捐獻出來。華生夫人的動機是可接受的,還是病態的呢?醫生想知道。華生夫人還有另外九個孩子,想讓比利活著的她,是否顯示出對他不健康的偏愛呢?因為手術會讓她暫時不能很好地照顧其他孩子。此外,這是一個心理上健康的家庭嗎?華生夫婦的婚姻有多穩定?
經過兩個月的爭論,醫生們決定,允許華生夫人捐獻。
有一個男人想捐腎給他的兄弟,但是,他妻子不同意。腎病學家懷疑這個男人的部分動機,是為了和他專橫的配偶分手,所以拒絕了他。另一個案例,來自26歲的未婚女子蘇珊·湯姆森。她媽媽說,她想救女兒,移植小組注意到。在接受測試的時候,湯姆森夫人腸胃出了一點問題,還伴有心悸。小組認為,在無意識的層面上,她并不真的想放棄自己的腎,所以他們說,她不是一個合適的捐獻者。
醫生開始意識到,捐獻器官會攪動一系列感情。捐獻很容易將捐獻者與接受者綁在一起,有時是因為愛,有時是因為內疚或感激,或是由于一個人的器官,存在于另一個人身體里產生的物理上的結合感。這些新紐帶的力量,可能會削弱其他的紐帶,讓家庭關系受到玷污和扭曲。比如,有人捐腎給自己的兄弟姐妹,會不會因為他與受贈者變得過于親密而損害夫妻關系。一位移植醫師相信,女人將自己的器官捐給其兄弟,會感到“對兄弟的完全的控制,就好像她把他閹割一樣”。手術后,他沒有回到自己妻子和孩子的家,而是搬進他姐妹家里,恢復身體。另一個人接受了姐姐的捐獻,完全被隨之而來的責任感壓倒,甚至無法面對他姐姐。
當回報毫無可能時,由于接受器官而產生的感激的分量,可能是令人恐懼的。福克斯和斯威澤沿著法國人類學家馬塞爾·莫斯的思路觀察到,禮物有其殘暴的一面。“為什么施惠者對受惠者的愛,比受惠者對施惠者的愛多呢?”生物倫理學家里昂·卡斯,仔細思考移植的問題,順便提到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的一句話:“因為施惠者活在受惠者之中,就好比詩人活在詩歌里。”
即使在死尸的案例中,情感也會使移植蒙上陰影。事實上,感激的重負在捐獻者已死的情況下可能更重。如果捐獻者還很年輕,死亡很突然又很可怕,捐獻者的家人鑒于捐獻的力度,有時候會感覺接受者已經變成他們家的一部分,某個他們可以愛、可以提出要求的人。一個失去兒子的父親,對接受他兒子心臟的女孩的父親說:“我們一直都想要一個小女孩,現在,我們有了她,與你們一起分享她。”
這些強烈的原始情緒,令移植小組感到不適,隨著時間的推移,發展出匿名移植和獨立于家庭移植的條款,情緒衛生的制度,落實到位。人們認為,也許在將來,當移植變得越來越普遍,這些預防措施,不再必要。或許這種對死者器官的依戀,會和相信一個人剪下來的頭發或指甲,可以用來對他施咒一樣,看起來很奇怪。或許器官離開擁有者獨自活著的想法會不再神秘、詭異、不祥,像是愛倫坡的懸疑小說一樣。或許這一改變會緩解眾多家庭對捐獻親人器官的那種不情愿。
目前,腎臟捐獻至少在親人中,已經是平常事,不再有理由質疑。
隨著時間的推移,捐獻器官給陌生人變得更加正常,不再顯得那么奇怪。他甚至可能愉快地期待這個行為,將它看作一個道德成就,而不再是那么不可理解和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