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現代哲學向日常生活世界回歸的趨向為解決近代西方哲學的主體問題指明了可行的方向,在此趨向中,許茨和赫勒都是卓越的代表。對日常生活主體的研究,是他們共同關注的理論問題之一。鑒于兩人在對日常生活主體觀的理解上存在一定的互補性,文章通過對他們在這一問題上的觀點進行比較研究,一方面試圖厘清二者理論的異同,以獲得對日常生活主體的一個相對完整的理解;另一方面,也試圖在把握主體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得以規定和展現的基礎上,為我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日常生活化的實踐提供必要的理論支持。
關鍵詞:赫勒;許茨;日常生活主體;比較研究
作者簡介:何林,遼寧大學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沈陽 110036)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日常生活化的理論與實踐問題研究”(16BKS121)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18.03.005
從古希臘時代開始,哲人們就已經意識到對哲學的思考應從人對自身的認識出發,因為“在人身上包含著世界的完整的謎和謎底”。1近代西方哲學以截然區分主體和客體的方式突出了人的主體地位,但他們的主體不是現實的、具體的人,而是凌駕于人的生命和現實存在之上的認識論意義上的理想的、邏輯的主體。胡塞爾意識到,對認識論主體的批判反思必須回到日常生活世界,他由此提出回歸生活世界的主張。雖然由于胡塞爾的先驗主體設定,在對主體的理解上并未徹底擺脫近代哲學的影響,但生活世界概念的提出,指出了近代主體觀念的虛妄性,表明主體如果離開生活世界就無立足之地。這不僅為現代哲學對主體問題的探討指明了可行的方向,也使向日常生活世界的回歸成為現代哲學的一種發展趨向。在這一趨向中,阿爾弗雷德·許茨和阿格尼斯·赫勒都是卓越的代表。
赫勒是匈牙利布達佩斯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她從人本主義哲學立場出發,在對日常生活進行批判性理論思考的基礎上,試圖通過勾劃關于日常生活的理論以實現人的自由和社會的人道化。而許茨作為一個現象學家,則從現象學社會學視角展開對日常生活世界的分析。他著重通過對普通人組織其日常生活的經驗方式的思考,探尋日常生活世界的意義結構問題。在對日常生活研究的理論路向和思想觀點上,赫勒與許茨具有諸多相似之處:他們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胡塞爾的現象學和韋伯的理解社會學的影響;都將日常生活領域作為理論研究的主要領域,并各自提出了一套日常生活的理論范式;他們關注的焦點都不是對日常生活世界的具體樣貌的外在描述,而是對其文化本質的揭示。但由于各自的理論前提、研究視角和理論旨趣的差異,他們在對日常生活的具體闡釋上又有明顯的分歧。總體看,對日常生活主體的研究是他們共同關注的理論問題之一,并且在對這一問題的理解上他們之間存在一定的互補性。我們通過對赫勒與許茨日常生活主體觀的比較研究,一方面試圖厘清兩人理論的異同,以獲得一個對日常生活主體的相對完整的理解;另一方面,也試圖在把握主體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得以規定和展現的基礎上,為我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日常生活化的實踐提供一定的理論支持。
一、對日常生活含義的理解
談到赫勒與許茨的日常生活研究之間的關系,首先需要面對的就是如何理解赫勒的“日常生活”與許茨的“日常生活世界”之間的關系問題。因為赫勒在其《日常生活》一書的英文版序言中,曾明確提到她的觀點與許茨的不同。她指出,“在我的著作中,‘日常生活不等同于‘生活世界。‘生活世界的概念涉及行動和思維中的一種態度(自然態度),它同制度化(合理化)的行為和科學思想形成對照。日常生活則不是一種態度,它包含(或至少可以包含)各種態度,其中包括反思的-理論的態度”。1赫勒試圖以此表明自己的日常生活探討與許茨的日常生活世界理論的差異,但正如她自己所承認的那樣,兩人理論也的確包含了一些“巧合的相似性”。
赫勒的“日常生活”和許茨的“日常生活世界”兩個概念在本質上具有密切的相關性。在對日常生活的內在結構及其特征的闡釋上,他們兩人有諸多相似之處。首先,對于他們來說,日常生活領域都是作為給定的秩序而存在的,它構成了人的社會生活的前提條件和客觀基礎。赫勒強調日常生活世界“是人出生于其中,他必須在其中學會演習,學會對之加以操縱的環境,是帶著既成的集體性、一體化、習慣、任務、意見、成見、情感模式、教育、技術、耐用性等等的世界”。2這個世界作為自在的對象化領域構成了個人的直接環境,也是每一個社會行動、制度及人的一般社會生活的客觀基礎。而對許茨來說,日常生活世界對個體來說既是直接現實的,又是每個人都需要的經驗的、共存的和普遍的世界。它包括一個人所經驗到的自然界以及他置身于其中的社會、文化世界,是人們在其中生存、進行日常活動以及相互溝通和彼此影響的具體社會環境。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中的人“通過自然態度把這個世界當作某種實在來經驗”,3無論他介入哪個領域的活動,日常生活世界都是他的出發點和歸宿。其次,他們都揭示了日常生活的自在性、給定性、重復性和經驗性等本質特征。許茨認為,處于日常生活世界中的人的基本態度就是自然態度,這是人的一種普遍地不懷疑的態度,是人關于這個世界存在的意見性信念。按照這種態度,人理所當然地認為世界是自明的和真實的。對許茨來說,自然態度不單具有理論出發點的意義,還是一種非常重要的社會態度。而“赫勒雖然強調日常生活不只包含一種態度,而是包含各種態度,但是,她還是從總體上把它理解為自在自發的自然態度”。4再次,他們都將時間和空間視為與個人的“此時”和“此地”相聯系的個人經驗范圍的參考系。許茨認為,日常生活世界是被經驗者以自己的身體為中心來經驗的,經驗的直接部分圍繞著其身體而存在。只要生活在這個世界中,作為個體存在的“這里”和“現在”就可以被經驗。赫勒也認為個體是以自身為空間中的固定點實現向一般日常生活的整合的。另外,她將時間分為“‘從前(即不再影響現在的維度),‘過去(它可能對現在仍有影響),現在本身,‘不確定性(我們意向的對象),最后是不可預見性”,1她的這種區分也是以個體的“現在”為參照系的。最后,他們都把日常生活領域理解為由預先給定的知識儲備、傳統習慣、價值取向等所構成的文化世界,并認為它展示了人的基本生存方式和文化上的規定性。無論是赫勒還是許茨都認為,日常生活并不是一個獨立的存在領域,但又作為文化背景廣泛滲透于人的生活的各個方面,并與人的意義和價值密切關聯。
同時,由于赫勒和許茨各自提出了一套不同的日常生活的理論范式,在對日常生活的具體闡釋上,他們之間也存在著一定的方法上的差異。許茨的研究方法主要是在對胡塞爾的“現象學懸置”方法改造的基礎上形成的。許茨認為,“自然態度的懸置”是常識世界的哲學基礎,我們的日常生活世界就是一個滲透著“自然態度的懸置”的世界。在其中,事物就是它向我們顯現的樣子,我們會把關于這個世界的任何疑問都擱置起來,充分確信我們共享的現實世界的經驗。赫勒雖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借用了胡塞爾解釋現象的方法,但在她形成關于社會現象的對象化解釋范式見解及價值訴求方面,馬克思和盧卡奇的思想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因此,在赫勒那里日常生活是以個體再生產為主要內涵的自在的類本質對象化領域,是人的實在的生存領域。她所說的個體再生產,不僅體現為個人自身的再生產,也構成社會再生產的基礎。就社會內部而言,她強調由于日常生活的主體還未能形成與類本質間的自覺關系,日常生活的結構和圖式對每個人來說都是自在的、給定的,這種結構本身具有抑制創造性思維和實踐的傾向。此外,與許茨主要在自在自發意義上理解日常生活不同,赫勒認為,“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我們可以求助于更高的對象化,同時我們可以檢驗和懷疑‘被視作理所當然的規范和規則”。2
盡管赫勒和許茨之間存在著研究方法上的分歧,但兩人對日常生活特征的描述還是得出了大致相同的結論。并且,由于許茨的理論目標是實現對日常生活意義結構的把握,作為意義之根本的日常生活主體是他理論探討的核心;而赫勒所致力的日常生活人道化的努力,也主要是主體生活的人道化。因此,對日常生活主體的關注,在他們的研究中都占據著重要的位置。
二、對日常生活主體活動的認識
馬克思曾指出,“主體是人,客體是自然”。3也就是說,主體范疇存在于與自然等客體的關系之中。馬克思還說過,主體“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4這意味著,人的主體地位是在其實際活動中確立起來的。基于此,我們可以將日常生活主體界定為在日常生活中從事實際活動的人。這一界定表明:一方面,日常生活作為對象性活動的領域離不開主體的活動;另一方面,日常生活主體的主體性也正是在其活動中才獲得確證的。赫勒與許茨都關注對日常主體活動的思考,但在對該問題的把握上,他們既提出了相似觀點,也展現了各自理解上的差異。
在對日常生活主體活動進行描述的過程中,赫勒與許茨提出了一些相近的觀點。首先,他們都認為日常主體的活動是其在外部世界中的自發表現形式,這種活動具有自在性、重復性、經驗性和實用性等特點。許茨把日常生活世界理解為一個由各種自然事物、處理事務的人們及人的各種身體運動等所構成的世界。他認為在這個世界中,個體通過各種自發性的活動與外部世界直接關聯,并依照習慣改變這個世界。赫勒也強調日常存在是主體在日常生活中呈現的尋常樣態。在其中,我們每個人的活動都是實用的,活動技巧的掌握主要是憑借簡單的經驗傳遞完成的。這意味著,我們不需要與類本質發生自覺的關系,這種自在的、重復的經驗性活動就足以完成人類的大部分工作。其次,他們都把日常主體的活動理解為“具有動機的行為”,并且都認為這種行為是為實用動機所主導的。赫勒和許茨都強調日常活動與切近的物質生活需要的關系,認為日常生活主體不是非功利的觀察者,而是不斷地追求實現某些實用目的的行動者。許茨認為,日常主體活動的主要特征,就是為滿足物質需要付出的努力以及主動從外在環境中獲得滿足需要的各種手段。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所考慮的,主要就是從實用角度出發的與周圍環境的相互作用。赫勒也認為,對大多數人來說,日常活動主要就是滿足主體基本需要的謀生手段。她指出,“日常生活是‘人的直接再生產,因此,它的技術是與‘人相關和相聯結的。我不得不保存自己,我關于生活的一般問題是那些與我自己的生活,與我自己的體驗相關而產生的問題”。1再次,他們都認為工作是日常主體活動的“重心”(赫勒)或“核心”(許茨),并且都主要在日常活動的層面上展開對工作的理解。卡西爾認為,“人的突出特征,人與眾不同的標志……是人的勞作(work)。正是這種勞作,正是這種人類活動的體系,規定和劃定了‘人性的圓周”。2與此觀點相近,從工作角度來理解日常主體的活動,也是許茨和赫勒共有的理論趨向。許茨把日常生活世界稱為工作世界,他認為工作是個體有目的的活動,也是個體活動的一種自發性形式。而工作主體即在與其他個體合作中思考著、意愿著、活動著的個體,“它通過各種工作活動與其他他人進行溝通;它通過各種工作活動把有關這個日常生活世界的、不同的空間視角組織起來”。 3赫勒雖然曾根據自己對馬克思早期思想的理解指出,“我們在雙重意義上使用‘工作這一詞,一方面它指謂特定類型的日常活動,另一方面它指謂直接的類活動”。4但她主要還是在第一種意義上來理解工作的。她認為,雖然我們會把自己的全部努力都集中在完成特定的、與需要相關的任務上,但在工作活動中,我們并不需要同對象化領域總體建立起自覺的關系,我們主要關注的是日常生活習慣的一般化模式。此外,赫勒和許茨都肯定工作領域是直接的、無創造性的操縱領域,也都主張工作技能的掌握是憑簡單的經驗傳遞來完成的。
在理解日常主體活動的過程中,赫勒與許茨也闡發了他們各自不同的認識。首先,許茨從社會哲學視角出發,傾向于將日常主體理解為處于生活世界之中、具有自然態度的社會行動者;而赫勒則在以社會再生產或從個體勞動者的觀點為著眼點的基礎上,主要將這種主體理解為從事工作的個體勞動者。在許茨看來,“行動就是根據某種經過設計的行為計劃而進行的行為”。5它指的是具有自我意識的個體行動者,根據一個預先設計的方案所進行的、取向未來某一具體目標的人類行為。這種行為來源于個體社會行動者的意識經驗,其最突出的特征是主觀性。赫勒的工作則包含雙重內涵:一是“作為能夠生產滿足他人需要的產品的過程,也就是物質生產”。6二是指為社會勞動分工所限定的活動過程。并且,在赫勒那里,工作既是日常活動,又是超越日常的直接類本質的活動。其次,在對主體活動動機的具體理解上,他們也提出了不同看法。許茨認為,個體的興趣決定了其行動的動機。日常主體并非對處在他力所能及范圍內的世界的所有部分都感興趣,他會通過不同的關聯層次把某些客體、事實或事件當作主要興趣點挑選出來作為未來設計的目標或手段。許茨將這種興趣分為三個層次:自發性層次、生活計劃層次和特定計劃層次。這一劃分表明,在考慮日常主體活動的動機時,許茨主要關注的是其實用動機,而赫勒則指出了日常主體行為動機的復雜性。在肯定實用動機是主導動機的同時,她還強調了人的道德觀念和信仰等作為動機的重要性。赫勒指出,人總要生活在一定的社會中,道德表達的就是個體與社會的規范期望體系之間的關系,日常主體的所有活動都有可能為道德動機所驅動。同時,她認為信仰是構成日常主體活動動機的另一重要因素。“信仰是‘確證的情感的一個特殊種類,是可靠性的情感。”1作為與人的活動和態度相伴隨的一種特殊的情感,在日常生活中,信仰既可以增強我們的活動能力,也可以幫助我們對治日常經驗中存在的偏見。再次,與許茨主要把工作作為日常生活世界的實在領域來進行研究不同,赫勒強調工作處于日常生活與非日常生活的交叉中,認為它既是日常活動,又是超越日常的直接的類本質活動。許茨所理解的工作,指的是一種富有意義的自發性的體現。他稱“工作世界”為“日常生活世界的實在”, 認為它是一個處在日常主體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的世界。而赫勒則強調,“日常生活的‘自在方面僅僅是傾向性的:這里一再產生把生活轉變為‘為我們的生活的需求。這些與人之生活不可分割的渴望,尤其成為‘自在的類本質對象化的基礎”。2另外,在對工作在日常生活中的功能的思考上,赫勒認為,工作總是服務于個人的自我保存的,它是人們借以維持自身的活動。而許茨更強調的是,工作對主體與外部世界關聯以及其對改變世界的意義。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與許茨在社會哲學層面上賦予作為社會行動者的日常主體活動的主觀性以重要性不同,赫勒通過將日常生活領域具體化為客觀化的存在領域,賦予了日常主體以物質生產中的個體勞動者特征。許茨從微觀視角對日常主體活動的研究有助于我們把握主體活動中的意識結構層面,而赫勒從宏觀的歷史視角的分析則為我們展現了日常主體活動的多重向度。
三、對日常生活主體間交往的考察
柏拉圖曾指出,我們必須在人的社會生活中去研究人。因為人是社會存在物,任何一個日常生活主體都不可能孤立存在,而只能處在與其他主體的交往過程中,處在由與他人共同構成的主體間的生活世界中。許茨和赫勒對日常生活主體的研究,也是在對其社會生活、交往方式的思考中展開的。
在對日常主體交往方式的分析上,許茨和赫勒體現出諸多的相似之處。首先,他們都肯定日常交往是一般社會交往的基礎,都強調要在交往關系中來研究日常主體。許茨認為,對于日常主體來說,“我們”的領域是預先給定的。現實的日常生活世界既是一個自然世界,也是一個社會文化世界,是人們可以相互接近并彼此溝通的主體間性世界。在這個所有人共有的公共的世界中,“主體不僅會遇到各種事物,而且,也會遇到與同一些對象聯系在一起的其他主體”。3赫勒也強調,個體總是處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之中的。因此,日常生活中個人的實用主義“常常包含有在一個更廣大的整體中,以及為了這一整體而從事的活動”。4其次,他們都看到了溝通在交往中的作用。許茨認為,日常生活世界的本質是同感現實,即人們的共同感受及人們看待世界的共同方式,它是在思想中可以與他人互換位置的假設。在日常生活世界中,人們在出于實踐目的參與社會行動的基礎上相互交流,以溝通各自捕獲到的生活意義。赫勒也指出,在日常生活中,溝通“只有在表達于對象化之中的交流變得異化和出于這一原因時,才會產生問題”。5而在一般情況下,個體可以通過表達自己對事物的看法以可理解的方式與他人交流,他人也同樣可以通過觀察個體的表現來理解其情感。再次,他們都看到了語言在交往中的作用。赫勒認為,“日常語言是日常生活的同質媒介,它使或者它能夠使日常生活的異質領域同質化”。6語言的主要功能,就是為人們的直接交往活動做準備或對它進行反思。許茨也肯定語言是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社會世界的最重要的溝通工具,并認為語言對主觀意義的傳達和接受發揮著重要作用,語言所具有的概念結構和進行類型化的力量構成了社會交往的根本條件。
許茨和赫勒在對日常主體交往方式的分析上雖有相近之處,但也存在一些較大的分歧。許茨的視角偏于微觀,主要從主觀意義的視角介入主體間的交往問題,其基本研究路徑是從對主體意識的剖析出發,揭示主體間在主觀意義上的溝通和理解。他認為主體的溝通能力是日常交往得以進行的必要條件,要把握主體間的溝通和理解,必須首先解決兩方面的問題:一是個體理解他人的可能性;二是個體如何獲得有關他人自我的知識。通過對主體間溝通機制的分析,許茨指出,至少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理解他人是可能的。關于我們如何把握他人自我的問題,許茨從多角度加以展開。他通過視角互易性來研究主體間如何共享對生活世界實在的知識的問題;又用“變形自我”來探討個體如何認識他人及其自我的問題;他還以指號接近呈現等假設為前提,來說明參加互動的個體如何獲得普遍性特征的問題。與許茨不同,赫勒認為日常交往關系在階級社會中反映了一般的社會關系,社會的等級制會對交往產生影響,這表達了交往的社會關系本質。因此,她更關注對人們之間的日常交往模式及其性質的分析。赫勒探討了日常主體的主要交往模式,將其分為偶然交往、隨機交往、習慣性交往及有組織的交往等類型。同時,她認為由于日常交往關系反映了一般的社會關系,社會的異化程度也會表現在日常主體的交往之中。因此,實現日常生活的人道化構成了她的一個理論目標。同時,在赫勒看來,日常交往不是指一個人同另一個人的關系,而是指社會勞動分工中一個位置的占有者與另一個位置的占有者的關系。而“社會勞動分工意味著特定社會中的人們過著極其不同的日常生活,他們的差異取決于像階級、階層、共同體、秩序等等這樣的因素”。1其中,等級關系反映了人們在社會勞動分工中的相對位置。她將日常生活中的交往關系分為“以平等為基礎的關系”和“以不平等為基礎的關系”兩類,并強調道德內在于日常的人際關系之中,這體現了她對交往中倫理層面的關照。此外,在對語言的關注上,赫勒與許茨也體現出了不同的研究路向。赫勒著重于對語言溝通形式的思考,她認為語言活動的基本形式有三種,即通知、討論和說服。它們都可以直接同行動相聯,但每一種都有自己的特殊功能。此外,她還探討了辯術、揭露、談話、沉默、游戲等溝通形式,不僅指出了這些形式各自在日常生活中的功能特點,而且指出了它們與人們的道德責任的內在關聯。相較而言,許茨更關注語言的內在差異對溝通的影響。他特別就母語方言對溝通的意義進行了分析,指出它可以反映特定語言群體所具有的、從社會角度得到認可的關聯系統。人們對知識進行充分的標準化所需要的類型化,主要是由母語的日常方言詞匯和句法結構所提供的。因為有母語方言,“內群體的成員才能把這種表達圖式當作真正的表達圖式來擁有,并且能夠在他們那平常的思維中隨心所欲地使用它”。2它可以為我們揭示由各自的語言群體認可的相對自然的世界觀,從而促進主體間際的理解。
綜上可見,在對日常主體間交往的考察上,許茨著重探討了溝通的可能性及可行性問題,而赫勒則是在直接肯定人與人之間可以實現溝通的基礎上,著重強調從社會關系視角和歷史性視域來對這一問題進行分析。對我們關于主體間交往的研究來說,對溝通的可能性及可行性的考察為我們對交往問題的清晰闡釋提供了前提,而對交往歷史性的認識則關系到我們能否實現對交往問題的真正解決。
四、對日常生活主體思維方式的闡釋
無論是日常主體的活動還是交往關系,都是在一定的思想意識支配之下進行的。因此,在對日常主體的考察中,赫勒和許茨都對其思維方式進行了闡釋。他們的這些闡釋也呈現出同中有異的特點,而在其差異中,我們同樣可以找到他們彼此互補的因素。
赫勒和許茨在對日常主體的思維特征的認識上,持有一些大致相同的見解。首先,他們都肯定主體的日常知識是其通過傳統、習慣和日常活動潛移默化、自然而然地獲得的。赫勒認為,在日常生活中,人的欲望、驅動力和習慣間并沒有截然的分界。每個人一出生都會接受無形的社會傳統教育,會不自覺地受到社會的風俗、習慣和行為規范的影響。因此,人們的絕大多數行為方式和生活方式都是相近的,他們間的微小差異是由他們各自所接受的傳統文化和觀念的差別所造成的。許茨也強調,在日常生活世界中,沒有任何實在的經驗沒有背景,我們的經驗都是在特定的、經過解釋的意義框架下發生的。這些解釋對我們來說是既定的,是被我們當作理所當然的模式接受下來的,我們的生活世界就是由這種作為毋庸置疑的前經驗的“現有的知識儲備”共同構成的。其次,他們都堅持日常思維與實踐的直接同一,都肯定在日常生活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是重復性思維和具有保守性的經驗主義成見體系。赫勒強調,日常思維與實踐不可分割,日常主體的思維只指向自身的實踐。對純粹的日常生活主體來說,重復性思維和實踐始終占據主導地位,它們是以自然主義和經驗主義為主導傾向的,是保守性與創造性的一種統一的未分化狀態。許茨也認為,日常生活中的人是以樸素的方式而非合理化的方式組織他的生活的,他對這個世界只有實踐興趣,他的所有常規活動都服務于這種實際目標的實現。由于常識思維源于實踐興趣并以實踐目的為依歸,其中包含了許多含糊的陳述、假設和猜測等,它們的內容與科學思維相比具有保守性和惰性。再次,他們都肯定日常思維的推理形式是只涉及有用性而不涉及真理的實用推理。赫勒指出,由于日常生活是人的直接再生產,與之相關的主體的思維結構體現為植根于與人的需要和利益關聯的純粹實用性思維。它是日常主體從日常經驗中推導出來、旨在解決日常問題的思維,只關注個人在其環境中所面臨的問題,體現為特殊的、同個人經驗相混合的個人實用主義。正是日常生活的這種重復性的思維和實踐為個體所帶來的效用,確保了日常主體的基本生存。許茨也認為,常識思維是一種由特殊的實踐興趣所引發的自發性認識形式,它的目的不在于生產客體,而在于使人們越來越充分地熟識某個預先給定的客體。許茨同樣把實用推理作為日常主體的認知風格加以闡釋,認為這是日常生活本身已經預設的“實踐智慧”,它服務于個體在具體情境中所期望達到的目的。他指出,由于日常思維只考慮實用的追求,它并不要求科學思維或哲學推理的精確性。最后,他們都看到了日常思維中存在著不同于科學理性的選擇。赫勒認為,主體的主動選擇是日常生活實踐的意義基礎。但這種選擇主要體現在,主體在考慮自己的生活道路時會有意識地注意自己的性格、才能及自己所處的境況等。許茨則將常識經驗中的行動區分為三種類型,即可感覺的行動、合乎道理的行動以及理性的行動。但他對常識思維意義上的理性行動進行了特別的說明,指出行動在常識經驗層次上只能有部分是理性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只是“表現出貌似合理性”。因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選擇主要受到行動者興趣、偏愛和各種情感的引導,它不同于科學意義上的理性活動。
赫勒與許茨對日常主體思維方式的理解也存在一定的分歧。首先,許茨特別強調常識思維的保守性特征,而赫勒則認為日常思維是重復性與創造性的混合物。許茨認為,日常主體的所有行動和計劃,都主要受其“現有知識儲備”的引導。而赫勒則指出,雖然日常生活為實用興趣所主導,但日常思維中的確包含著用于滿足人的非實用興趣和好奇心的理論態度,只不過在不同時期其中的不同方面會占據主導地位而已。在她看來,“統一的世界觀的確出現在日常思維的水平上”。1她甚至認為,日常思維也會進行綜合及沉思,雖然這可能只是不完全的綜合和沉思。其次,許茨受胡塞爾的影響,更關注日常思維中的類型化方法,而赫勒受盧卡奇的影響,更關注日常思維中類比的重要性。對表達許茨關于常識世界的觀念來說,類型化是一個重要的出發點。它不僅是一種科學方法,而且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種有效的工具。許茨認為,日常知識是人關于這個世界的樸素的知識,在其中,各種概念和結構化過程都隱含在常識的類型化之中。對于關聯系統和現有的知識儲備在生活世界中發揮作用的方式,他也主要是從類型化角度加以理解的。盧卡奇曾指出,“人們的日常態度既是每個人活動的起點,也是每個人活動的終點”,1而類比或“直接推論”構成了日常思維的主導形式,日常主體的多數思考都來自于對類比思維的自發運用。據此,赫勒認為,日常主體傾向于把自己的日常活動和經驗以類比的方式投射到世界中去,他甚至可能將整個世界都視為自身日常生活的類推。也正是建立在關于日常生活的類比之上的世界圖像,提供了其他社會意識形式內涵的本質部分。再次,與許茨主要強調日常主體重復性思維的基礎地位不同,赫勒還關注直覺思維的重要性。她認為,直覺是日常思維的一種重要形式,它“是經驗積累的產物,是個人的活動和思維中所積累的經驗的自發表現。作為個人經驗的派生物,它成為性格的組成部分”。2在她看來,直覺思維不僅是日常主體自我保存的條件,也是創造性思維的起點。如果沒有直覺思維,人就會如同沒有重復性思維一樣面臨麻煩甚至災難。
從他們對日常主體思維方式的闡釋來看,許茨主要關注常識思維的自在性和重復性一面,而在赫勒的理論視野中,常識思維涵蓋的范圍要比許茨的理解遠為寬泛。同時還應該看到,無論是類型化還是類比推理都是構成日常主體的思維方式的一個部分,區別只在于類型化是常識思維把握世界的重要方式,而類比則是將這種把握運用于日常活動中的表現。
結 論
總體來看,赫勒與許茨雖然都關注對日常生活主體的研究,也在一些問題上得出了較為相近的結論,但他們的研究仍然存在諸多觀點上的分歧。我們認為,導致這些分歧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源自兩人理論視角的差異。這體現在,許茨主要從社會哲學視角出發,將日常生活主體理解為社會行動者,而在赫勒的批判理論視野中,日常生活主體則主要是作為類本質對象化的人。同時,由于主要將世界區分為日常生活世界和科學理論世界,許茨在對社會行動者與理論觀察者區分的基礎上,將作為行動者的日常主體的“賦意”活動視為理論活動的意義源泉和基礎;而赫勒則在類本質對象化意義上,將主體分為自在的主體階段與自為的主體階段,并認為主體處于自在階段只具有“特性”,只有到了自為階段,主體的“個性”才得以形成,因此在她看來,只有揚棄日常生活的自在性質,建立起主體與其類本質的自覺關系,才能為個性化日常生活的實現提供可能性。二是源自兩人理論旨趣的差異。雖然都對日常主體本身進行了剖析,但他們的理論訴求卻有所不同。許茨主要著眼于理論問題的解決。他將日常生活世界視作人類應當回歸的意義基礎,試圖通過對日常生活世界本身的理論關注,為社會科學研究奠定更為堅實的基礎。因此,他強調對日常生活意義結構的分析,并著重關注日常主體的意識層面。許茨對日常生活世界及其主體的結構化的哲學思考,展示了不可替代的理論價值。而赫勒由于受到馬克思和盧卡奇的影響,更強調理論研究的實踐旨趣。她引入了歷史和價值維度,看到了不同的社會歷史條件對日常主體的影響,其理論的明確的價值取向就是使日常主體成為人道的主體。在赫勒看來,雖然日常生活是主體的直接環境,但主體的日常活動并不必然只在自在的對象化領域的引導下進行。相反,日常生活的內在結構模式阻礙了人的主體性的生成,是應當被超越的生存狀態。因此,她更加關注在歷史演進過程中對日常主體的考察,試圖通過改變主體來實現對日常生活自在性的改造,以使日常主體建立起與自身類本質的自覺關聯,從自在狀態進入自覺狀態。赫勒與許茨理論中的這些差異,一方面決定了他們雖然同是對日常主體進行研究,卻對這一領域提出了不同的見解,另一方面也使他們在對日常主體的探討上體現出了某種互補性,而這能夠為我們從理論上較為完整地把握日常主體的特征和功能提供有益的借鑒。
日常生活世界是一個自在自發的、人的生活的本真領域,作為我們的一切意義和可能性的發源地,它不僅是我們生活中的一個基礎性的維度,還是人的主體性發揮作用的一個重要基地。但是,長期以來,其中的主體向度卻極少引起人們的關注。赫勒和許茨都強調,對日常生活領域的研究能夠為人們對社會的理解提供普遍性的原則和基礎。他們以哲學方式對日常主體問題的揭示,以及對日常主體的活動、關系和思維方式的思考,不僅有助于我們對人的主體性及其真實功能進行更加深入的哲學把握,而且有助于推進哲學向現實生活世界的回歸及克服哲學對人自身理解的片面性。同時,他們對日常生活主體的哲學研究還有重要的實踐價值,特別是對我國的社會價值觀日常生活化的實踐富有啟發意義。實現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日常生活化,是我國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一項重要實踐任務。這既體現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向日常主體的觀念的滲透,體現為它們在人們日常行為中的落實,也體現為它們在人們的日常交往關系中的實現。要達成這些目標,宣傳、教育不可或缺,其中一個至為關鍵的步驟,就是日常主體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基本精神的內化。而要實現這一內化,就需要我們對日常主體的特征和功能等有盡可能深入的認識和了解。赫勒和許茨對日常生活主體問題的相關理論研究,不僅能為我們在理論上對日常主體的全面把握提供一定的借鑒,也可以為我們推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日常生活化的實踐提供有價值的參考。
[責任編輯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