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魚
我鼻子有點發酸,哦,她還記得千里萬里之外的親人,還記得江蘇丹陽是她的老家。
和她日益龐大,又時常因病浮腫的身軀比,她的記憶卻在不斷坍塌縮小。現在已縮小到兩分鐘那么大。
“咦,我的包呢?我的包呢?”
我正在繳費,匆匆回頭看了她一眼,距離上一次發問才過了大約兩分鐘,她又一次滿臉的迷糊和焦躁,我只好再次大聲回復一遍:“在你身上背著呢。”
她低下頭,撐得萬分緊張的絳紅色大衣在肚腹部高高隆起,遮擋了她的視線,偏偏斜挎在她身上的小黑包又給甩在了身后,細細的背帶陷入了衣服的皺褶。這次我不能及時幫她把包挪到身前,只能暫時由著她像只胖企鵝似的左尋右找。
那個樣式老舊的仿皮黑包很重要,和性命息息相關。里頭裝著她每日必須按時服用的藥物和一瓶急救藥。所以我總是習慣性地要幫她整理:藥品扎緊在袋子里,醫保卡、就診卡插進小皮夾,一張張需要報銷的藥費單疊好,也插進小皮夾,再放進皮包的側袋。鑰匙零錢等放在皮包外層的袋子,拉好拉鏈。
好了,可以出發了。剛走沒幾步,她又楞楞地站住:“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化驗單醫生看過了,這次血鉀指數正常,不用做別的了,我們現在回家。”
我耐心地再解釋一遍。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到大門口又如釋重負地再笑。
車門已經開到最大,可她還是萬分艱難地擠著才能坐上去。
“你能不能別再吃油炸食物了?”
“我吃得少,過好久才吃一回。”
“你算了吧,上周三我才見你吃過,這叫好久啊?”我的語氣有點粗暴,緊接著又加一句:“你要肯和我一起住,過不了半年我保證讓你肚子小一圈。”
“小一圈?你想餓死我啊?”
“胖成你這樣,有那么容易餓死?你忘了前兩年住我這兒,我把你的飲食調整得多好,好好想想那個時候,你多舒服。”
說完這話我自己也覺得好笑,前兩年?前兩分鐘的事兒她都記不得了,還能記得前兩年?類似這樣的對話,我們重復過無數次,真夠無聊的,她不肯離開也已糊里糊涂又極其熱愛油炸食品的再婚老伴,說再多也是廢話。
埋怨歸埋怨,十年如一日地煎熬著,除了每過半個月一次的正常復檢,還有發生過多次的驚心動魄:120的風馳電掣,急癥室里七手八腳的搶救,重癥病房外惴惴不安的守候,一張張病危通知單上哆嗦著的簽字。患有嚴重心臟病,做過血管搭橋手術的母親,也不知是生命力無比強大,還是現代醫療技術先進,反正每次都能化險為夷。可是今年那座“橋”明顯不堪重負,大有隨時罷工的兆頭了。而我們,她的三個兒女,卻不再驚慌失措,連悲傷都淡了。時間是刀,除了殺豬,好像還殺很多其他的東西,不知不覺我已從苦辣辛甜的跌宕起伏,變成了麻木和習以為常。
銳利的冷風襲來,我連忙幫她把被皮包帶壓下去的大衣帽子扯出來,給她戴上,又幫她把圍巾重新裹了裹。她乖得像個孩子,任由我擺弄。
其實人到中年的我,記憶也在衰退,可有時候我的記憶又跨越得特別大,那一刻我的記憶就跨到了幾十年前,同樣的冷風,同樣扯帽子裹圍巾的動作,只不過那時被擺弄的人是我。
光陰荏苒,角色忽然轉換了。
她真是個煩人的老小孩啊。前段時間發病卻怎么也不肯就醫,好說歹說才給送到了重癥病房,第二天就吵著要出來。
“他們不讓我動,連下床都不讓。嗚嗚….,我難受,我要出院!”探視視頻上分明就是一個委屈得不得了的小娃娃。
“你乖,再忍忍,就兩天,哦,不,我保證不超過三天。”我這邊已是黔驢技窮,只能拿出當年哄女兒的勁頭。不管用,她鬧著不讓護士打針。沒辦法只好十萬火急地請她的老伴出山來勸。兩個老人聽力都不好,音頻聽不清,再去懇求醫生護士,把她從病房推到探視房,隔著玻璃,我們在外頭連哄帶勸。
“好吧,那就再住兩天,兩天啊,你們說話要算數。”
沒過多久,剛剛松了一口氣的我又接到醫院電話:快來,你母親說你們騙她,她非要說已經是第三天了,現在她完全不配合治療,已經收拾好東西等你們接了。
啥記性啊?這才是第二天下午呀。即便如此,母親并不屬于老年癡呆,她記得我,記得所有的直系親屬,她只是在那張插滿儀器管子的床上太難受,暫時神志不清了而已。
母親的記憶時常小于兩分鐘,可有時候也能擴張到很大。比如某天她無比困惑地瞅著我給她看的一張相片;“你抱的這個小孩是誰?”
“我的天啊,這你都不認得了,這是詩詩兩歲的時候啊,詩詩,你的外孫女,曉得不?”
“哎呀,我曉得我當然曉得,只是不太記得她剪小男孩頭的樣子。”
“好好好,你曉得,你都曉得,那這張相片上的人呢?”
母親好一陣端詳,沉默了半天才說:“這是我姐,唉,我連她去世也沒能回去。丹陽老家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鼻子有點發酸,哦,她還記得千里萬里之外的親人,還記得江蘇丹陽是她的老家。
橙子摘自《湖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