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兆梅
老話說:“難過的日子,好過的年!”小時候過年,盡管東西不豐盛,卻感到年味十足。
雞剛叫頭遍,娘就穿好衣裳起來拾掇,準備攤煎餅。她昨晚就泡好了糧食:極少的麥子、碾碎的瓜干、磨碎的玉米糝子。
她把它們摻和到一起,用清水淘洗了幾遍。做完這些,天就快亮了。推磨的活兒誰都不想干,一大三盆子糊子就得推半天。多數(shù)時間是,大姐二姐各抱一根磨棍,我和妹妹兩個人合抱一根磨棍,娘在一邊添磨,二哥在炕上恣個洋地睡覺。
推下糊子來,娘就得起火攤煎餅。攤煎餅是個技術活兒,女孩子十二三歲就得學,要不做不下媳婦來,掌握攤煎餅的技巧沒有三年五載也是學不精的。娘攤煎餅左右開弓,左手拿勺子,右手拿筢子。手起勺落,糊子倒在鏊子中間,“吱啦”的聲音還沒有消失,娘掄著筢子轉著圈往四周攤,攤著攤著,一勺糊子不多不少正好攤到鏊子邊。
娘的另一只手忙著燒鏊子,燒草要均勻,太熱煎餅容易煳,太涼糊子不粘鏊子。
每次攤煎餅都是兩大盆糊子,娘要從天明攤到天黑。父親說讓她歇著點干,她說誰家過年不多預備點干糧,她還說窮年要當那富年過,家里就是窮得鍋底朝天,也得讓孩子過個好年。
攤完煎餅,娘都站不起來了。捶捶腰站起來,走幾步,兩腿打飄。
剛吃過后晌飯,娘就在當門里點了煤油燈。她坐在自己編織的蒲團上,開始骨碌豆子。她兩腿間放一個盛著豆子的三盆子,盆邊擱置一個簸箕,簸箕里躺著一個蓋墊。
娘拱起腿,拿起蓋墊,從盆里鏟上豆子,一劂,好的豆子就滾到簸箕里……
一鏟一劂,好的豆子滾出來,孬的留在盆里。滾下來的豆子,個大、體圓,像一個個小胖孩子。
二姐沒有手停的時候,她在忙著做鞋墊。燈芯子剛有點冒高,她手起剪落,屋里頓時暗下去。
我趁機從手箱子里拿出新方格褂子,穿在身上比量,東看看,西瞅瞅,自顧臭美。
娘眼神不好,頭靠煤油燈太近,鼻子上嗆出一圈煙油。她抹一把,拿起一個好黃豆,自言自語地說:“用好豆子,做出的豆腐才好吃。”半個時辰過后,娘站起來捶捶腰,把滾好的豆子泡在二盆子里。剛倒進盆里的豆粒,像一個個害羞的小姑娘,你擁我擠。不大一會兒,豆粒的臉兒皺了,慢慢舒展開來……
娘喊叫大姐、二姐和我起來磨豆沫糊子。我假裝熟睡,娘怎么叫我都不答應。娘看看叫不醒我,就給我拽拽被角,愛惜地說:“小孩子睡覺就是死。”
我醒來時,大姐、二姐已經(jīng)磨好豆沫糊子。娘去鄰居家借來了豆腐床子、豆腐夾子等。豆腐布袋子是娘自己做的,她把新細包袱縫起來,做完豆腐折開再用。
早晨飯,還是慣常的地瓜粘粥、煮地瓜、煎餅。大家一點食欲沒有,只盼著早一點能吃上大豆腐。
二姐把劈柴抱到鍋門口,開始燒火。她愛干活、趕眼色,是父母眼里的紅人。她還偷著做鞋子,半夜醒來,我看到她在油燈下飛針走線,稍不小心,就燒著了眉毛。
娘把磨好的豆沫糊子倒進甕里,再把開水倒進去,用搟面杖順時針攪拌,目的是把豆沫糊攪稀,好把豆?jié){從豆渣里分離出來。豆沫糊子稀得差不多了,大鍋上擺好了豆腐床子。
娘對父親說攥吧!父親馬上脫了外衣,只穿一個單褂,他把袖子挽到一半,神情嚴肅。他張開豆腐布袋子,母親一瓢一瓢地往里舀豆沫糊子,舀滿后,父親把布袋子一綰,用兩個胳膊肘一左一右反復擠布袋里的漿水,直到再也擠不出豆?jié){為止。
最后,父親把豆腐渣倒出來。豆腐渣舍不得做豬食,晚飯時娘滴幾滴豆油,撒上蔥花、姜,渣微黃時,扔進芫荽段,起鍋。
吃的時候,用煎餅卷著豆腐渣,噎得我們眼一白瞪一白瞪的。
老話說世上有三苦:行船、打鐵、做豆腐。此時的父親盡管穿著單褂,也使得汗流浹背,細心的大姐站在一邊用手巾給他擦汗。父親吭哧吭哧地把最后一袋子豆?jié){攥完,鍋底下的柴火早就等得不耐煩,風箱一拉,它馬上瘋狂地燃燒起來,噼噼啪啪的火舌躥出灶口,烤紅了二姐的臉。
北風大起來,娘閉上屋門。過不多時,鍋里的豆?jié){開始躁動,翻著豆浪往周邊漾著,娘用黑鐵勺子不停地攪動,防焦了鍋底。
鍋里的咕嚕聲越來越大,如萬馬奔騰。父親提醒二姐,說:“細點兒燒,不要往鍋里加涼水,這樣做出的豆腐不會有苦味。”
豆?jié){慢慢變黃,屋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豆香。貓和狗聞著香味,一齊跑過來。
母親說,差不多了。
父親說,再燒。
微黃的脂皮浮上來,父親說好了。說著,他拿過大瓢把豆?jié){一瓢一瓢地舀進大甕里;然后,他拿過鹵水,用鐵勺子小心翼翼地往豆?jié){里攪拌。父親屏著呼吸,平端著鐵勺,慢慢地下沉進漿里。他臉上的汗水越來越多,臉越來越紅。
最后,父親從甕底撈出一勺,仔細地看了看,說中了,接著就蓋上蓋墊。
一切就緒,他才蹲在當門里吃起老旱煙。望過去,他不動聲色、胸有成竹,臉上洋溢著成功的微笑。
母親把用完的豆腐布袋子洗凈、拆開,立即還原成四四方方的大包袱,她把這個包袱熨熨帖帖地鋪在大細篩子里。在一邊觀看的我們急得抓耳撓腮。父親卻不急,他揭開蓋墊,舀出一勺又仔細地看了看,豆花一朵一朵地綻放在漿水里,然后他說,成豆腐腦了,好了。
父親剛說完,娘摸過大瓢,把豆腐腦一瓢一瓢地舀進細篩子里,漿水透過包袱嘩嘩地流出來。舀滿后,娘把包袱四角系起來,壓上蓋墊,再壓上青石板。
不大一會兒,一方不老不嫩的豆腐成功出爐。娘在細篩子里就把豆腐一方一方地切好,然后她切一塊放在小鋼盆里,滴了醬油,對我們說:“吃吧!吃吧!”
迫不及待的我們,幾雙筷子掃過去,一碗豆腐就光光的了。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