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生
在外地,想起故鄉,就想起虎丘寺。
說起虎丘寺,我并無特別的記憶。它早我多年而存在,卻毀于戰火。等到我成年之際,它已破落得不成樣子,院墻全無,只剩下三間大殿,踩實的土路,已長滿了荒草,經雨水浸染的墻壁,已然長出蘚苔,瓦倒是靜靜地盤踞在屋頂,只是瓦楞上有了經秋的白霜。
虎丘寺,本在豫東偏遠之地,離汴梁較遠,甚至與杞縣縣城,也相距三十里。這些因素,注定了它是孤獨的。一座寺,沒有住持,沒有僧人,甚至連香客,都沒有。一尊神,披著黃袍,在屋內靜坐。等待三兩個相識的人,來坐坐。來的人,不會是遠客,不過是十里八村的莊稼人而已。
對于一座古寺,我骨子里是愿意親近的,我樂意去了解它的前生后世。可是令我汗顏的是,它留給我的是一片空白,創建年代不詳,只知道在清康熙七年重修過,后來又被當作迷信,殿房被人毀了去,后經海昌和尚募捐化緣重建中殿。一個善舉,也算給豫東歷史留下點兒念想。
當然,空白之處,也有好處,我們的思維可以無限飛翔。杞地直指春秋,歷史足夠豐厚,怎么想都不為過。那時,可能是魏晉南北朝,畢竟“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這一座虎丘寺呢?是否在那詩句里包含著?
黃河在虎丘寺的北邊,側身而過。一千多年前,黃河水不像現在這么囊中羞澀,應該很大度,一個噴嚏,周邊或許就泛濫了。它荒涼過,也富足過,黃河像一個讖語,災難奪走口糧,奪走家園,但是水退后的淤泥,又帶來一片肥沃的土壤。人,再一次在此安家,草木豐茂,雞鳴狗吠,足以糊口。
這寺廟,是有點兒小家子氣,像我一樣,沒見過世面。只見過莊稼漢,不識權貴的車馬。這里很安靜,無車馬的滋擾,和村莊的房屋混在一起,頤養天年。令我汗顏的是,直到現在,我仍分不清廟和寺的區別,在文字里,我一直叫它虎丘寺,但是掛在鄉人嘴上的卻是虎丘廟,如果你來豫東,你問虎丘寺在哪里,人多半感到一頭霧水,如果你問此地有什么廟沒有,村人一準領你進虎丘寺。
說起虎丘寺,便想起與寺有關的東西。“姑蘇城外寒山寺”一句,讓寒山寺遠離安靜,多了些游人。其實說起寒山寺,我便想起寒山和尚,一個參佛寫詩的人,寫出“三界橫眠閑無事,明月清風是我家”的悠閑和無欲。在日本和美國,你可以不知道李白、杜甫,但是不知道寒山子,人家就覺得你特別無知。世間的很多情況就是這樣,思考的方向不一樣,也就造成了結果的差異。在中國,按照文學史的既定思維,寒山子尚無地位。但是他的詩,佛的頓悟,遠高于詩的高度。在日本,佛的影響力,遠勝于中國,一些文人喜歡參佛,寫出很多具有禪意的書,譬如《徒然草》《方丈記》等。一打開,滿滿人生感悟,很多句子具有佛的意味。在蘇州,也有虎丘寺,但是此虎丘寺,非彼虎丘寺。豫東的虎丘寺,因建虎形土丘之上而得名,它本應該寫成虎邱寺,但是當地人一直誤寫為虎丘寺,時間久遠,已成定論。故鄉的虎丘寺,應該有很多傳說,但是都在紛飛的戰火里消散了。而蘇州虎丘寺是幸運的,它沾了唐伯虎的才氣,在“千人石”上,唐伯虎與好友祝枝山“枕石而眠地上仙”,呼呼大睡,這是何等的逍遙。近鄰少林寺,也比虎丘寺幸運,現在尚能黃卷青燈、晨鐘暮鼓地活著。
每一次經過虎丘寺,都覺得它與我如此陌生。我心中的虎丘寺,應該有木魚聲,但是這里,僅有蟋蟀聲,叫出豫東鄉村的俳句。你說,沒有一個僧人,沒有一棵古樹,沒有一首古詩記載的古寺,怎么能讓時光銘記。
我喜歡在黃昏下,走進虎丘寺,看那屋頂上的瓦松,看那夕陽斜照下的房子。一個人,什么都不說,像一個憂郁的人,享受著這孤獨和安靜。我喜歡黃昏,原因無它,只是覺得黃昏更有佛意一點兒。倦鳥歸巢,多像一個遠離故鄉多年的人,突然厭倦了庸俗,想起了遠方的家。黃昏的涂染,也讓我覺得黃昏的獨特來,紅的斜陽,黃的枯草,青磚灰瓦,再加上幾只青綠色的螞蚱,讓這空寂的寺院,頓時鮮活起來。
在虎丘寺里,可以擺脫世俗的羈絆,一個人順著自己的思緒蔓延。家鄉的忌諱太多,說話尚不能自由,一句口水也能引出禍來,遠沒有在這里自由。與我同樣自由的還有虎丘寺,它也擺脫了寺的虛名,回到事物的本真,只是一間具有豫東風格的房子而已。不必打開山門,敲響暮鐘,然后盤坐在一起誦經。只是可憐了這海昌和尚,自己化來的虎丘寺,居然不能弘揚佛法。虎丘寺,像鄉間的一座草垛一樣,就這樣蝸居著,我知道它也遭受了不少委屈,村人嫌它占地,幾次要鏟平種上莊稼,那時它一定很驚恐。屋內的佛,坐在這里幾千年,從沒有直過腰,朝代像過山車一樣,一個還沒坐穩,就被另一個取代。夜晚的時候,不知道這大佛會不會犯困,會不會偷偷地打哈欠,月光涼了,不知道只穿一身黃袍的它,是否感覺到了冷意?想到這,我啞然失笑,一個人在虎丘寺下,獨自亂想,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在豫東平原,沒有道觀,佛教一家獨大。只是豫東的莊稼漢,可不管這些,他們分不清道和佛,誰更能普救眾生一些,干脆一起跪拜得了,也不管佛道是否愿意安居一處,他們搬來彌勒佛、觀音、財神以及關帝等人的塑像,一股腦地放在一起。初一、十五,也點香跪拜。這混搭的習慣,在豫東鄉村里很是盛行。
佛當然不會老去,老的永遠是人。豫東平原上,一茬又一茬的人,埋在了土里,但是佛盤坐在大殿上,樣子永遠仁慈安詳。我知道,人和佛,本就差別不大,如果非要說人和佛的差別,那么就是從土地到桌子的距離,一個蝸居土地,一個盤踞桌子,這高度要經過多少日子的苦修啊!佛的衣服舊了,而禪意是新的。
一個人,一定能感受到虎丘寺那種巨大的靜。斜陽躲在樹的深處,暮色泛起,院里的落葉,俯仰皆是。枝椏間漏過的風,吹動屋頂的枯草。閉上眼,能聽見隔壁牛反芻的聲音。只是這場景,存在于想象中的虎丘寺,如今的我,早已成了天涯倦客,只能靠回憶活著。
也許,在盛唐的包容中,虎丘寺的香火還旺著,那時會有書生和大戶人家的小姐在此相遇,然后演繹成紅塵往事。也許,在北宋,京城的風會吹來,然后來此賦詩的人很多,只是這些文字毀于戰火。后來,一些人在這里宣誓、盟約,搖身一變,就成了豫東的革命起義舊址。
這偏僻的村莊,本該獨守清貧才對,你養你的雞,他養他的狗,寺里的和尚,也在木魚聲里安靜下來。沒想到,這寺廟,成了隱秘的線索,一些人,成了功臣,而它,卻被遺忘在此處。
一些人去遠方,遇到寺院,便虔誠地跪下,然而對于虎丘寺里的佛,卻很是輕視。也許,是因為虎丘寺太樸素了,樸素到毫無威嚴,毫無修飾。三間正房,也毫無寺廟屋檐角上指的優雅,灰頭土臉的樣子,像一個鄉下漢子;一個石刻的碑文,站在不起眼的地方。我不知道佛是否有高低之分,我想佛必然是平等的,而高低之分的永遠是人,這就是佛之所以成佛,人之所以成人的原因吧。每天在這里坐一會兒,參悟一會兒,然后再到回家,聞一會兒人間煙火味兒,其實挺好的,心里沒有了那種虛空的感覺。佛就在身邊,無需仰視,它和人一起呼吸這貧寒的氣息。
佛,是用來修的,而日子卻是用來過的,兩個字之間,隔著多少層境界啊!
我突然想起盧梭的話:“人是生而自由,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其實有枷鎖束縛也挺好的,就看你怎樣去看待枷鎖二字的意義了,譬如鄉愁是枷鎖,我一直被它束縛著,但是感覺有鄉愁回憶真好,如果某一天再無鄉愁可言,我想這個人多半死去了。說一個人的死亡,只是俗世的說法,也許在虎丘寺里,佛認為人本無生命,活著或者死亡,只是兩種不同的形態而已。你聽,虎丘寺的風,是否溫和了些。一些螞蟻順著磚縫,不知道是否聞到了禪意。我想這是一群幸運的螞蟻,離虎丘寺這么近,這么安靜。其實你我何嘗不是人間的螞蟻呢?我們抬頭看風云,低頭聽鳥鳴。有時候,也一個人在草木之間,品一些苦藥。
多想,在黃昏里,與虎丘寺相遇;多想,在黃昏里,與安靜相遇;多想,在黃昏里,與故鄉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