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良
小鳥飛起來,沒有樹可以落下。遮天蔽日的樟子松林在哈拉哈河的上游,不要說對小鳥有多么遙遠,一個騎馬的牧人要去那里也得走上一天。我后來去了罕達蓋邊防連,從那里來東旗坐嘎斯車要從午夜走到清晨。哈拉哈河從阿爾山那邊流過來,在罕達蓋西北進入蒙古國境內的草原,從地圖上看像飛出去的一條藍色流線,又在下游折返回來,變成中、蒙兩國的一段界河,匯入貝爾湖后再度回歸,投入我國呼倫湖的懷抱。東旗所在的巴音塔拉草原位于哈拉哈河的下游,在蒙古國白音胡碩哨所的對面,巴音塔拉蒙語意為“富饒的灘”,灘上的小鳥找不到樹,無論飛多遠,還要落回巴音塔拉綠色的草海。草叢就是小鳥的森林。
巴音塔拉草原有自己的驕傲,沒有什么能遮擋住目光,人的目光,動物的目光,一眼望過去就是幾十里,一馬平川,中間凸起幾處低矮的山丘,像臥牛背,墩圓,斜坡悠長,給大地帶來了舒緩的起伏,給奔跑的動物帶來享受不盡的愜意,黃羊,野兔,狐貍和草原狼,還有馬和汽車,它們用蹄子和輪子展敘著草原的平坦;蒼鷹總是像風箏一樣飄在高空,背對天而下瞰,閱視的幅員比我們看見的草原更遼闊。
在家的時候就聽說草原上總是刮大風,接兵排長說,一年只刮兩次。到了草原才說下句,一次就刮六個月。新兵們初來乍到就受到白毛風的歡迎,我夜里做夢,草原上的樹在幾百年前被大風卷走,山被大風一點點削平,地上不長莊稼只長小草,小草不怕風。隆冬的草原上看不見一棵小草,小草被大雪埋在下面。大風在積雪之上成群結隊地奔跑,我望著從遠處襲來的一層套一層的白毛風,自言自語,冬天的鳥兒都住在哪里?
我念叨小鳥是有原因的,這件事我對誰都沒有說過。初到草原,我在團警衛排當了一個月哨兵,然后就坐上一輛大屁股吉普車,開始周游冰天凍地的草原。
吉普車的“大屁股”即平廂,車后對開兩扇門,車廂設兩排窄條豎座,中間用來堆放影片桶、放映機等一大堆設備箱。一部影片發下來,大屁股吉普車就往草原上跑,每個邊防連上映兩場,全連指戰員看一場,再為哨兵和勤務人員加映一場。在路上,我這個新放映員喜歡坐在機箱上,臉沖后,兩扇門上只有16開紙那么大的玻璃窗就是我的“取景器”。我從“取景器”里攝取從未見過的邊塞風光,也從司機小李身上學到一些邊防常識。
小李是老兵,老司機。聽我念叨小鳥,他給我說,小鳥冬天減少了飛翔生活,貼著地皮溜溜跑,飛幾下就落地,飛高了會被大風掀翻。停車解手的時候,他示意我跟他走,我跟著他蹚著大雪向前走了一程,他停下來,我看到積雪中伸出幾枝在風中飄搖的枯草桿,根部旋出一個雪洞,洞內露出干土,落了一粒粒灰色的鳥屎。他用大頭鞋蹚開草桿一側的積雪,露出壓在雪下邊的幾撮干草,干草被積雪壓彎了腰,用彎彎的脊梁馱著厚厚的雪,棚起一個小雪窩。這就是小鳥冬天的家?轉過臉,我又看到窩邊的雪地上有零亂的鳥的羽毛。這是誰干的?我問。小李說小鳥有很多天敵,老鼠,狐貍,還有天上的蒼鷹。
我的“取景器”里幾乎每天都有一只禪定在高空的蒼鷹,火狐貍我是夜間看到的,在大屁股吉普車車燈的照耀下像一團閃爍著兩只通亮眼睛的紅紅的火焰。這時我還沒見過草原上的老鼠,幾個月后我在罕達蓋草原上乘馬飛奔,突然馬失前蹄,連人帶馬窩倒在地。我爬起來,發現馬的一只前蹄剛才踏進被隆空的老鼠洞,崴倒了。在草原上,老鼠和狼是牧人的最恨。狼做夢都想吃牧人的羊,老鼠春天沒有食物就啃草吃,把草吃光,牛羊就要挨餓。已經立春了,草原依舊是冰雪的世界。一部新電影到了,小李和大屁股吉普車另有任務,我和老兵金被連隊的大解放接去放電影,雪路前方突然出現兩只灰白色的草原狼。
追!老兵金催促司機道。兩只草原狼在車前方二十米遠的地方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這激怒了老兵金。司機是他老鄉,在他的催促下,我們開始用汽車攆狼。當年,在草原上打死一只狼,是可以拿著狼皮到旗里領三十元獎金的。
兩只狼發現汽車追它們,分頭行動,一只向東跑,一只向西逃竄。我們追的是向西逃竄的這一只。我們的汽車率先繞到不遠處丘陵邊緣,往回兜狼,它想逃入丘陵地帶,我們就使勁摁喇叭。草原上積攢了整個冬天的積雪,最上層的雪已經凍成硬殼,狼的四條腿在硬殼上跑,很輕巧,我們的車輪則要輾碎雪殼向前跑,跑不快。狼距我們的車頭也就二三十米的樣子,我們追不上它,它也甩不下我們。就這樣追下去,跑上幾十里狼最終會被累死。我們三人都沒帶槍,老兵金將汽車的搖把子握在手里,時刻準備著當狼癱在地上時沖上去再給它幾下子。我坐在駕駛室盯著跑在車前十幾米遠的狼,狼在跑出二十幾里路后伸出舌頭,喘著粗氣,看樣子很快就要不行了。狼穿過一片開闊地,前面是一個坡。坡下有一個大坑被風雪填平,狼前腳走過,我們的車隨后就陷進雪坑里,出不來了。眼看著狼慢悠悠地走過山坡,我們棄車追擊,跑到坡上四外搜尋,狼卻蹤影全無。我們還以為它累死了,鉆進了雪窩子,在附近找了半天,還是沒有把它找出來。
我們被一只草原狼戲耍了,汽車陷在雪坑里開不出來,不得不步行去連隊叫車來。這是我在草原上第一次見到狼,我倒不認為狼比人有智慧,狼在它生命面臨極大威脅之際戲耍了我們,是因為狼對環境太熟悉。人畢竟不能像狼一樣生活在草原上。
后來,我在罕達蓋又見過兩次狼。
立春后又一場大雪埋沒了雪地上的車轍,路不見了。大屁股吉普車停在一面緩緩的山坡上,小李跑到山坡上四下觀望,表情嚴肅。我感覺有什么不對,湊上來問,怎么了?
小李說,迷路了。
我頓感緊張,不會越境了吧?
小李懟了我一眼。我擔心大雪埋沒了邊境線上的防火道,迷路會誤入他國領土。小李駕駛大屁股吉普車開始在雪地上兜起圈子,像纏毛線,一圈一圈地向四野擴大,留在雪地上的車轍像銅線纏出來的一個螺旋體線圈。我的心懸在半空中,后來遠處出現一根電線桿,小李駕車沿著電線桿走,終于找到了連隊。
進入四月,大風緊吹,草原上還不見一點綠色。我把大風也當成是草原上的動物,一種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動物,沒有人看見風的翅膀、蹄掌和脊椎。風喜歡草原,不為食草也不為食肉,而是把這里當成風月場,草原接納了風就像瘋人院收養了一群瘋子,風駘蕩,草原與之起舞,鋪青疊翠,風“千軍一怒”肆虐大地,草原弱極生剛,遍地勁草。風還是草原上最大的獵頭,劫走草原上的花粉與草籽,讓它們在一個很遠的地方繁殖下一代。我到了達罕達蓋邊防連后還想過,這里的草有沒有隨風從巴音塔拉草原“移民”過來的。
沒來當兵之前,我以為草原上的草一定長得很茂盛,齊腰深,沒想到草原上的草都是低矮的牧草,羊草,野大麥,星星草,小畫眉草,風不吹也能見到牛羊。草原上還生長著一些開花的小草,有的春天開花,有的秋天開花。“罕達蓋”蒙古語即一種開著粉白色花瓣的好看的小花。在草原上,你放眼去看任何地方——山坡,河邊,丘陵,草地,幾乎一眼就能看到地皮,藏不住動物,沒有人知道狼具體住在哪里,但狼說來就來了。
我的大黑馬突然受驚,停止不前,馬背上的我頭皮一陣發酥,頭發梢瞬間立起來。這是八月的一個拂曉,我與戰友小鐘各騎一匹馬,分頭趕往哈拉哈河,趕回逗留在河邊吃夜草的十幾匹戰馬。我騎馬漫過一面山坡,還沒登上崗梁,馬和我的頭發就有了劇烈的反應,與此同時在我斜前方十幾米遠的草叢中出現一只狼。我激靈一下,下意識地將折疊沖鋒槍從背后調到胸前,馬驚慌地竄上崗梁,我一手揣著沖鋒槍一手牽著馬韁回頭觀察,狼不見了,搜索我的馬前鞍后,也沒有。我不確定這只灰白色的狼是潛伏下來還是逃走了,這是我第二次遭遇狼,雖然只是瞬間的一個照面,我還是有一點后怕,假如這只狼突然從我身后竄出來拖住我的腿,不等我轉回身調轉槍口,已經被狼拖到地上,那可就慘了。又一想,不會發生這樣的事,馬會用受驚提前向我報警,我的頭發也會讓我立即警惕起來。幾天后的夜里我再次看到了狼,而連隊的豬則向我展示出英雄的壯舉。
午夜十二點,我下崗回到班里,還沒脫衣服,接我崗的班長孫富就返回來叫我,叫我與他一起去打狼。連隊圍墻外是連里的豬舍,養了二十幾頭豬。班長孫富發現狼來了,正在圍墻外襲擊連里的豬。我倆扎著圍墻內的草磚臺階上到圍墻頂端,我突然打開手電向豬舍內照去,班長孫富連著開了兩槍,只見兩道白光從豬舍里跳出來,一閃,閃入黑夜不見了。
狼沒打到,豬舍里的豬卻將我們驚呆。剛剛,二十幾頭豬圍了個大圈,大豬將小豬圍在里邊,大豬屁股對屁股,頭沖外,與狼搏斗,小豬一頭沒損失,只有兩頭母豬屁股上的肉被狼撕開,肉皮拖到地上。我驚訝,豬也有這么高的智商,豬也能成為英雄。
春天來到巴音塔拉草原的時候,我們的大屁股吉普車遇到了來草原駐扎的滅鼠隊。滅鼠隊來自海拉爾,打著紅旗,坐著汽車,每年春季有多支來自城市的滅鼠隊開赴草原,在草原上安營扎寨一個月,在方圓數十幾里的地方下滅鼠藥和鼠夾,幫助草地牧民滅鼠,牧民會為滅鼠隊獻上感激的奶茶和奶酪,還會騎著馬將《感謝信》送到盟委。看到那么多來自城市的年輕人來到草原上,讓草原上飄起男女的笑聲、歌聲,還有人拉手風琴,我內心羨慕,卻不能加入到他們火熱的行列中去。大屁股吉普車不會停留在滅鼠隊的帳篷前,而是從她們的歌聲和笑聲邊開了過去。我的“取景器”突然變得虛幻起來,有點想家了,想留在內地的男女同學,不知他們此刻在做什么。在我的想象里他們也在笑,也在唱歌。
到了六月,草原變成綠色,天也變藍。油綠的草原上裸露著兩條黃土車轍,我們的大屁股吉普車沿著兩條像鐵軌一樣的車轍蜿蜒駛向草原深處,一群小鳥從前方的草叢里飛起,張開的隊形像草原上突然騰起一股龍卷風,在不遠處落下去的畫面又讓人想起漁民從船頭撒向江面的旋網。草原在大部分時間里都處于無人狀態,小鳥彼時的樣子無人窺知,我們的吉普車開過來,我看見小鳥被驚飛。小李一路上總是不停地摁喇叭,像是故意驚嚇草中的小鳥,讓它們驚飛起來,冬天的時候他還不這樣。
跟著小李坐了一冬天大屁股吉普車,我的邊防常識越積越多,卻不明白小李為什么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卻要不停地摁喇叭驚飛小鳥。他是老兵,我不便多嘴多舌。小李又開車又兼放映員,很累。回到團部還要吭哧吭哧拆下電瓶,到車庫里給電瓶充電。先用繩子拉,發動柴油發電機,用發電機“嘭嘭嘭”地給電瓶沖電。我心里說,難道你不知道在草原上摁喇叭驚鳥費電瓶嗎?你自找苦吃誰也幫不了你。
七月,草原旺綠,氣溫升高。大屁股吉普車依舊沿著兩條黃土車轍奔跑,小李依然不停在摁喇叭,讓我看到了一只又一只被驚飛的小鳥。忽然,車頭冒出一股白煙,停下來,水箱開鍋了。小李急忙下車,掀開機器蓋子,一團熱氣從機器上升騰起來。小李又蹲下身看車前臉,從水箱散熱器葉片中取出一只小鳥,已經死了。
車撞死的吧?我用眼睛懟小李。
小李有些內疚,說,鳥是網在水箱散熱器葉片里窩死的,撞死的當場就落地了。他說他一路上不停地摁喇叭,提前通知小鳥叫它們起飛,這只鳥還是飛慢了。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摁喇叭是在提前通知小鳥起飛?
小李這才給我說,他要是不提前摁喇叭,還不知有多少只小鳥網在車前臉呢。兩條黃土車轍中間夾著一條綠色的草帶,路有多長,這條草帶就有多長。小鳥喜歡藏身草際覓食,吉普車開過來,鳥驚飛起來正好網入吉普車水箱散熱器的葉片里,司機看不到,所以他在草原上開車一路上總是不停地摁喇叭,通知小鳥提前起飛。誤解之后是感動,小李倏然間在我眼前變得可愛起來,我又多了一條邊防常識:一個人若漠視一只小鳥的生命,他就不會愛上草原。吉普車水箱散熱器葉片里若窩了死去的小鳥,水箱就會開鍋。
吉普車又上路了,我問小李怎么會想起為小鳥摁喇叭呢?
小李瞥我一眼,我知道你一直在關注小鳥,你先說,為什么?
老實說,剛入伍的時候,小鳥在我眼里就是東北鄉下孩子的一次灶炕邊的燒烤。見到小鳥,我的心似彈弓兜上石子,像扎著梯子上房伸向鳥窩的手,又像行將扣下的一面羅——小孩子經常在冬天撒幾粒米在自家院子里,用小棍支起篩面的羅罩著米粒兒,支棍上拴一條細繩,另一頭牽在躲在倉庫門里的孩子手中,見麻雀進到篩子啄米粒,一扯繩拉倒羅,扣住麻雀。我沒想到,童年這些最有趣的記憶會毀在草原的一個冬夜里。
草原上的皚皚白雪反射著陽光,讓一大片干打壘房屋閃爍著土黃色的光芒。我第一次走進巴音塔拉草原上的一座城堡,走進一個干打壘圍起的四四方方的大院,發現有綠色壓在大雪下,被大雪蓋頭的小松樹倔強地伸出松針,一扎扎,堅甲利兵。松樹不知是哪一屆老兵所栽,一人來高,間隔十幾米遠才有一棵,它們像哨兵圍著團部大院排列一周,組成了草原上唯一的“森林”。夜里,我就成了“森林”里的一名哨兵。沖鋒槍挎在胸前,軍大衣口袋里插一支裝三節電池的手電筒。我站的是凌晨一至兩點鐘的崗,在大門旁站了一刻鐘,又去圍墻里查看,無意間用手電照到松枝上有一只小鳥,不,幾只小鳥蹲在松枝上,全身的羽毛乍得滾圓,像是睡著了,手電光照到身上仍一動不動。小鳥唾手可得,我出其不意地伸出一只手,先碰到了松枝,小鳥被驚飛,直線向空中拔,拔得老高老高,手電光都照不到了,另外幾只小鳥也同樣被我驚飛到茫茫夜空之上不見了。如果我沒來草原當兵,捉鳥這一幕情形也不會被我放在心上。當兵月余,正值想家期,想家讓我付出一定的睡眠時間,下崗回到警衛排宿舍,我由想家想到剛剛飛上夜空的小鳥,倏然想起小鳥是夜盲,鳥蒙眼,拔到夜空中什么也看不見,它會一直在茫茫夜空中飛嗎?天上沒有它可以落下的地方,在團部大院這片“森林”之外是幾百里雪原,煢然一孤的小鳥會飛到哪里去呢?是我做出的一個人類習以為常的動作將小鳥送入了險境,我內心的惶怵不安占據了這個冬夜的剩余部分,愧疚讓我在心底記下一行新兵日記:今夜,我欠小鳥一個道歉。
我講完了,小李才給我講。他剛入伍的那年冬天,也被分配到警衛排做哨兵,一個馬上要復員回家的老兵告訴他,團部大院里的小松樹是他上屆的老兵栽下的,為的是讓小鳥冬夜來棲息,為此給小松樹取名:落鳥松。
我后來去了罕達蓋,一年后又回到團部大院,帶回一個傳說,草原上的巴爾虎男人飲酒時若看見本氏族的圖騰物從天上飛過,必須向它灑酒致敬,女人擠奶時看到圖騰物從天上飛過,則要向其揮灑奶子。夜里,我將一杯酒灑給了落鳥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