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拉·埃米·施利茨

仲夏時節到了。白天里熱得人頭昏眼花,晚上卻時常有雷雨光顧。弗蘿莉討厭噴著火的大太陽,卻喜歡瓢潑而至的暴雨。尤其在晚上的時候,她喜歡想象蝙蝠們被澆成落湯雞的樣子。
弗蘿莉慢慢長大了。她現在有兩枚橡子那么高,一頭鬈發已經搭到了肩膀上。她的小房子里堆得滿滿登登的,全是她親手做的東西:百合花葉的吊床,草織的被子,還有一大堆她花了老大心思,用罌粟花和玫瑰花花瓣做的薄紗裙。她還儲存了好些過冬的食物:堆成小山似的向日葵種子,還有三朵滿是花粉的金魚草花。
她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把樹上的櫻桃全摘下來,用匕首切開,去掉核,再念一道咒語把它們曬干。她每天都學會些新的咒語,這些咒語就像歌聲一樣,出現在她腦海中。
一天下午,弗蘿莉正在蜂鳥喝水的管子旁邊打著盹兒,忽然聽到一只藍松鴉呱呱大叫起來。剛開始,她沒理會他,因為她知道,藍松鴉特別愛大喊大叫。不過,雖然他們尖著嗓門亂叫只是為了好玩,卻也同時告訴大家當下正在發生的事。這只藍松鴉此刻聲嘶力竭喊出來的,正是“蜂鳥”“蜘蛛網”和“被困”幾個字。
弗蘿莉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她朝花園四處望去,既沒看見蜂鳥,也沒見到蜘蛛網的影子。她張開嘴,剛想喊松鼠小灰過來,卻立刻閉上了。誰都知道,小灰喜歡吃個頭小的鳥兒,要是把蜂鳥被蜘蛛網困住的消息告訴小灰,他也許會把蜂鳥吃掉。
弗蘿莉立刻想到了辦法。她閉上眼睛,把兩個手掌心按在眼皮上,輕聲低語,祈禱起來,“讓我看見那只蜂鳥!”
這是個新魔法,弗蘿莉以前從來沒有試過。剛開始,她只能看見自己眼皮子里微微閃爍的紅光,然后,一張蜘蛛網出現在她眼前。那網是一只黑黃兩色,慣常在花園邊門旁的刺柏叢中游來蕩去的蜘蛛織的。網上黏糊糊的蛛絲將蜂鳥的一對翅膀牢牢縛住,她越是拼命掙扎,那蛛絲便將她縛得更緊些。
“我就來!”弗蘿莉驚得喘不過氣來,“別怕,蜂鳥!我來救你!”
弗蘿莉低下頭,看見下面有一根嫩樹枝,便猛地跳了下去。她剛一站穩腳跟,便立刻又低下頭,尋找下一根樹枝。通往地面的路上充滿各種危險,可她沒有時間考慮那么多。她一刻不停地在樹枝間悠來蕩去,終于來到離地面最近的一根大樹枝上。然后,弗蘿莉順著樹干爬了下去。
她心里忐忑不已,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把那只蜂鳥從蜘蛛網中救出來。好在她是個會施魔法的仙子,再加上堅定的信心,應該足夠了。
弗蘿莉奮力穿過草地,一來到露臺處的開闊地,便拔腿跑了起來。等她跑到邊門,早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她一眼便看見懸在她頭頂上方的那張蜘蛛網——一張巨大的銀白色的網,覆在大半個刺柏叢上。那只落入網中的蜂鳥就在距離地面不過一尺遠的地方。
“我來了!”弗蘿莉大聲喊,“別怕!我來救你,蜂鳥!”話剛一出口,弗蘿莉立刻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巴。吐絲結網的蜘蛛通常不會離開自己的網太遠,那只捉了蜂鳥的蜘蛛一定就在附近。所幸那只蜘蛛并沒有露面,也許她正忙著捕捉其他獵物吧。不過,她隨時可能回來。
弗蘿莉不假思索,徑直跳到空中,一把抓住刺柏叢距離地面最近的一根枝條,來來回回晃了半天,終于把兩條腿攀到那根枝條上。
“我是來把你從網里放出來的。”她氣喘吁吁地說,“我這就把纏住你的蛛絲扯下來。不過,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蜂鳥掙扎著,扭過頭來看她,露出脖子下面珠灰色的羽毛。原來是那只雌鳥。
“我見過你。”弗蘿莉說,“你到裝水的管子那兒喝水的時候。”
“我從沒見過你。”蜂鳥接著她的話說。她把頭往前伸伸,又看了弗蘿莉一眼,“你為什么不睡覺?你是個夜仙子呀。”
“我以前是夜仙子。”弗蘿莉回答,“現在不是了。你會答應我嗎?”
“答應你?”蜂鳥反問。
“是呀。”弗蘿莉感覺自己的臉頰漸漸泛起了紅暈。
她平常是不大會害臊的,可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話卻讓她覺得有些難為情。她使勁吸了口氣,然后把自己想說的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講了出來,免得還得再說第二次。“我要把你放出來。不過,等我放你出來以后,你必須做我一個人的蜂鳥,讓我騎到你背上去。”
弗蘿莉等著蜂鳥答應自己。可蜂鳥卻沒有說話。她那奪目的雙翅一動不動。陽光曬不著的時候,她的翅膀變成了單調的灰色。弗蘿莉輕輕笑了一聲,顯得緊張不安。
“不行。”蜂鳥說。
“不行?”弗蘿莉把蜂鳥的話又說了一遍。
“不行,”蜂鳥說,“我不屬于你。我只屬于我自己。再說,我還有鳥蛋要孵呢。”她的聲音里流露出自豪,“等我脫身了,我得照顧我的孩子們去,沒時間操心你的事。”
弗蘿莉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么。她往上夠了夠,讓自己離那只蜂鳥更近些。“我想把蛛絲割開,放你出來。”她說,“我愿意這么做。如果你脫不了身,會死的。”
蜂鳥的喉嚨動了幾下。然后,她張開嘴,急促地喘息著。
“要是我死了,我的孩子也會跟著一起死。”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天就要黑了,一定很冷——我的孩子們會在蛋殼里凍死的。”
弗蘿莉感覺自己的嗓子眼兒里一陣酸痛。她不是那種為了什么事就隨隨便便流淚的仙子,她也知道,那只蜂鳥剛剛并沒有哭。可是,“我的孩子們會凍死的”這句話,讓她感到很不舒服,她的一顆心又脹又疼。她輕輕搖搖頭,想反駁蜂鳥幾句,好擺脫那種不舒服的感覺。“禍是你自己闖的。”她說,“我很樂意放你出來,你只要答應做我的蜂鳥就好。然后,你就可以暖著你的鳥蛋去,你的孩子們就不會死了。”
“我不能答應你。”蜂鳥說。
“為什么不能?”弗蘿莉很是不解。
“因為我不能撒謊。蜂鳥從不撒謊。”
弗蘿莉再往前蹭蹭。“ 我不會讓你每時每刻都聽我差遣的,” 她耐心地勸說,“ 只在有些時候,我想騎到你背上。”
“你想些什么并不重要。”蜂鳥的嗓子沙啞著,聲音很小,“我現在沒辦法想這件事,我的孩子們越來越冷了。”
弗蘿莉瞪著那只蜂鳥。突然,她好想大哭一場。她想狠狠地跺幾腳,扯著嗓子喊兩句,再使勁踢騰幾下。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會把那只蜂鳥放出去,即使得不到任何回報。
“待著別動,”她沒好氣地說,“我這就放你出來。雖然你并不值得我這么做,可我還是打算幫你。”
她拽起網上的一根蛛絲猛地一拉,可是網沒有斷,反而繃得更緊了。
等弗蘿莉想把手抽回來,那黏糊糊的蛛絲竟然粘在了她的手臂上。
“你這么做,會把自己也困住的。”蜂鳥的聲音里透著焦急。
弗蘿莉意識到,自己確實在冒險。可是,她并不打算就這樣放棄。她想了一會兒。“要是我帶了匕首來,現在就可以把蛛絲割斷了。”她說,“我有一把匕首放在櫻桃樹上,鋒利得很,你只要等到我把它拿來——”
“不,”蜂鳥打斷了她的話,“聽我說,也許沒時間救我出去了——那只蜘蛛很快就會把我毒死的——可是如果你愿意到我家里去,去暖著我的鳥蛋——”
弗蘿莉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我愿意去!”她大叫起來,“只要你告訴我你家在哪兒,我這就去暖著你的孩子去——他們不會死的!然后,我帶著匕首回來救你。”
“你真的愿意?”蜂鳥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一閃一閃的,嗓子眼兒也一上一下微微顫動,“你愿意去救我的孩子們?”
“我愿意。”弗蘿莉向她保證,“告訴我,你家在哪兒。”
蜂鳥艱難地扭過頭,眼睛死死地盯在弗蘿莉的臉上。
“不用擔心。”弗蘿莉告訴她,“哎呀,我不吃鳥蛋的,惡心死了。”
“我把房子搭在籬笆樁和墻之間,”蜂鳥壓低嗓子小聲說,“挨著魚塘的那根籬笆樁,樁底的伏牛花叢把房子遮得嚴嚴實實,你得爬過那叢伏牛花才進得去。
弗蘿莉使勁點點頭。“我能辦得到。”弗蘿莉嘴上雖然這么說,可她知道,那叢伏牛花上的刺有多扎人,而她又是多害怕爬到上面去。“別擔心,我會找到你的家,暖著你的孩子們的。然后,我就回來。”
她把胳膊從蜘蛛網上使勁抽出來,那黏糊糊的蛛絲居然在她手臂上勒出了一道鮮紅的印痕。弗蘿莉才不會為了這種小傷小痛大驚小怪呢。她咬緊牙關,轉過身去,照著蜂鳥說的話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