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
在美國前總統里根身上,有三個特殊現象。
第一個特殊現象:里根是個極度守時的人。他每天早上進辦公室,辦公桌上會有一張準備好的當天的行程表,他會帶著那張行程表,一項一項,按表執(zhí)行總統任務。幕僚們回憶,他幾乎從來沒對排好的行程表有意見,更不曾抱怨或變更過。他不會說:“我干嗎見這家伙?”也不會說:“這無聊的儀式別拖那么長了吧?”更不會說:“這么重要的事,一個小時怎么談得完?”
他的內閣成員、常和白宮打交道的國會議員則回憶,里根總統有一項最了不起的本事,總能讓會面、會議按預定時間結束,不會晚,也不會早。不管大家討論得多么熱烈,不管議題多么迫切關鍵,時間到了,里根總有辦法四兩撥千斤、快刀斬亂麻,一下子把事情解決掉,準時散會。如果碰到剛好沒什么新聞也沒什么大事的日子,該講的早早都講完了,里根總統就會發(fā)揮他健談的本事,開始說笑話,說他青年時代所經歷的種種奇聞,東拉西扯,耗掉多出來的時間,準時散會。
還有第二個特殊現象:看他那么守時,有人可能會以為里根個性很細致,很注重小節(jié)。不,錯了,大錯特錯,在很多時候、很多場合,他粗枝大葉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例如1985年時,幕僚們密集檢討行政流程,希望改善白宮與內閣的聯動效率,幾經思考辯論,他們決定向里根建議,讓財長和白宮幕僚長對調職位。這是何等要緊的人事變動。核心幕僚準備了許多理由,惴惴不安地去向里根建議,沒想到里根很隨和地立即點頭答應了,甚至沒多問一句話。
第三個特殊現象:里根的記憶。
里根曾經“親眼看到”太平洋戰(zhàn)爭中,一名黑人士兵如何英勇地持機關槍沖鋒,保衛(wèi)他的白人戰(zhàn)友們。他用這段回憶來告訴選民:美國社會的種族隔離,早就結束了。然而,翻翻歷史記錄,美國軍隊明明是要到1948年簽署了“反隔離”行政命令后,才有黑人、白人并肩作戰(zhàn)的連隊。有記者拿這項數據去問里根,里根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再度強調:“我親眼看到那一幕,非常感人的畫面。”
里根總統晚年罹患阿爾茨海默病,最后幾年他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會不會他當總統的時候,阿爾茨海默病就已經潛伏并影響他的記憶力,以至于讓他記錯了戰(zhàn)時經歷,也讓他認不出自己的內閣部長呢?
不太像,阿爾茨海默病會制造遺忘,卻不會制造假記憶,而且里根在任的那幾年看不出有什么腦功能異狀。畢竟,如果阿爾茨海默病真的發(fā)作了,他怎么會把行程、時間記得那么清楚呢?
我們不能從里根后來的遭遇上去找原因,應該要回到他的過去去挖掘線索。里根從政之前是一名演員,事實上,他從政后恐怕還是保留了許多當演員時的表演習慣吧?總統工作對他來說,會不會就是另一場表演?或者是一連串表演?做一個演員,做一個稱職的演員,他應該要做到的是:依據腳本要求,在規(guī)定的場地和布景中,講對的臺詞,制造對的效果。然后按照拍片計劃,一步步將每一場戲拍完。拍完了,演員的工作、演員的責任就完成了。
里根其實一直在用當演員的態(tài)度當總統,這樣看,我們就看清楚了。當他說“我”“我記得”時,他講的不是現實世界里的那個里根,而是他扮演的總統應該有、可以有的經驗。這種即興發(fā)揮的“經驗”,當然是為了增加表演的效果。
里根沒那么難懂,沒那么神秘。他其實沒真正進入別人想象中的“總統”身份,他既不領導,也不決策,他只是不斷地表演、表演。問題是:華盛頓的圈內人、觀察家們,沒人相信總統是可以這樣干的,于是大家拼命猜、拼命解釋,覺得里根的所作所為應該有更深層的道理才對。
不幸的是,里根證明了一件許多人至今不愿接受的事——政治愈來愈依賴表演,也愈來愈遠離柏拉圖或馬基雅維利。就連美國總統這樣的權力位置,需要的也不是多英明、智慧、勇毅的人,真正需要的,是那些看起來像總統、講起話來像總統的人,“像”就“是”了,“像”就夠了。
里根可能是第一個如此直接地用表演“顛覆”了政治的人,然而他不會是最后一個。多少政治野心家,靠觀察也靠本能,洞悉了里根的秘密,學起里根的表演,追隨里根攫取權力、操弄權力。
(摘自《故事照亮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