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夏,一陣雷雨后,從博洛尼亞機場開車一個多小時抵達意大利東北部小鎮拉文納。剛好是周五晚上,接近午夜,老城中心的人民廣場上仍然人潮熙攘,密集的冰淇淋店門前三五成群坐滿了年輕人。
在拉文納的幾天,每日都到人民廣場,在露天咖啡座上消磨時間。一踏足這個被13世紀末文藝復興時期的拱柱門廊圍繞的廣場,你可以直接忽略到身邊低頭看手機的現代人,剎那感到平和與寧靜。
每到黃昏時,都有一位戴鴨舌帽的白胡子老頭,邊騎自行車邊放聲唱著一支歌就過來了,一臉自在忘形,絲毫不為滿座好奇的眼光所動。
三四天的時間里,正逢每年夏季的拉文納音樂節。我選看了幾場演出,舞臺各不相同,有始建于公元527年的圣維塔大教堂、老方濟寺、700年前舉行但丁葬禮的圣弗朗西斯科大教堂,還有建于19世紀初的公共圖書館的露天花園。
這是一個步行5分鐘就能逛個底朝天的老城,布滿了公元10世紀之前的房屋。沒有車水馬龍滋擾,代入古代生活似乎不難。
我住的酒店就在人民廣場邊上,以“拜倫”命名。好奇之下我翻了一下資料。原來這位英國浪漫派詩人在18t9年追隨他心愛的女子到拉文納住過兩年,即使這位名叫特蕾莎的貴族女子當肘已嫁作人婦。拜倫在這里寫作了一部分的《唐璜》,還留下了一批拉文納日記與回憶。
在拉文納找到靈感的文學家不止一位:奧新卡·王爾德和赫爾曼-黑塞都曾寫過名為《拉文納》的詩歌。而托爾金在構建《魔戒》的中土大陸時,剛鐸首都與禁城米那斯·提力斯就受到拉文納的歷史建筑的肩發。
作為西羅馬帝國與后來東哥德王國的首都,拉文納為今日的意大利留下了八處早期基督教大型建筑。這些風格、裝飾不同的教堂、洗禮堂,在1996年被打包列入聯合國科教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其中,最突出的就是羅馬帝國晚期與拜占庭時期的鑲嵌裝飾與馬賽克藝術。
換句話說,來拉文納,就是要看教堂,看陵墓。
如果問當地人,他們推薦的第一座建筑肯定是始建于公元527年的圣維塔大教堂。而我是偶然因一場1歐元的銅管樂演出走進這座大教堂的。
從外面看,圣維塔大教堂的棕色墻磚與石灰巖砌成的外墻就跟同時代眾多意大利北方建筑一樣,簡樸得毫不起眼。可—進門我就傻了眼:沖天的穹頂、瀑布一樣的大理石高墻、華麗精致的巴洛克裝飾與馬賽克貼畫,仿佛將人帶入了多維空間,往縱深處無限延伸。這幢為圣人維塔所建的建筑物屬典型的早期拜占庭風格,在用藝術詮釋一個時代的意識形態時,也將人類之力永遠保存在了穹頂之下——你看里面的馬賽克藝術完好無損地保留了1500年,絲毫不受時間影響。
來到拉文納的第二天早上,我到意大利著名指揮家穆蒂家做客。穆蒂太太瑪麗亞·克里斯蒂娜在拉文納出生,聊起最喜歡去城里哪個地方,她說,平時會經常進圣維塔大教堂獨坐。她尤其提到圣維塔旁邊的羅馬帝國皇帝狄奧多西大帝之女加拉.普拉西提阿陵墓。
她回憶,被畢加索譽為“20世紀最杰出畫家”的法國畫家巴爾蒂斯在世時,一次到訪拉文納。一個霧蒙蒙的冬日夜晚,瑪麗亞陪同他去拜謁加拉普拉西提阿陵墓。他獨自進去了,出來時,瑪麗亞看見一向高傲的畫家在流淚?,旣悂喗ㄗh我,找個沒其他游客的晚上,獨自進去感受一下。
但我去的時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身邊還有其他一些游客。買門票的時候看到指示:每個人在陵墓里不能超過5分鐘。
從一道很窄的門進去,黯淡中猛然被兩扇大理石小窗照入的日光所震懾:星辰滿布的翡翠藍穹頂下,三面墻前擺著三座石棺,其中最大一具就是加拉·普拉西提阿的衣冠冢。
據說,美國爵士年代的名作曲家考爾·坡特就是在這里獲得靈感,寫下傳唱至今的《夜與日》的。這首歌我從讀書時就會唱,一直以為是首情歌?,F在,對著眼前與日月同輝的石頭,我腦海里冒出了里面這句歌詞:“月光之下、太陽底下,你是唯一?!被腥坏耐瑫r,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置身這樣厚重的地方,情緒會莫名變得濃郁。即使沒有5分鐘的限定,我也不敢待得太久。很快出來,回到明亮輕薄的初夏里,在一家以但丁·阿利基耶里命名的咖啡館里坐下,點一杯咖啡,像從黑夜重回人間。
咖啡館一半的座位在拱廊騎樓之上。這種羅馬柱結構的半室外沿街廊道在19世紀時曾極大地影響了我家鄉廣州的城市建筑,因此一看到就覺得親切。
但丁·阿利基耶里街就在附近。這是一道窄窄的街巷,只有短短30米,其間有一座古方濟寺,路盡頭是一座帶穹頂的白色小房子,上寫:文藝復興先驅但丁之墓。
在拉文納的幾日,每天總會在但丁街上來回幾趟。很奇特,一踏進這條街,視野內一出現路盡頭那幢小白房,就能感覺四周氣氛變得靜穆。
圣弗朗西斯科教堂旁的咖啡室,晚6點的鐘敲過后,爵士樂從奏響。
攝影/張璐詩
但丁墓在拉文納并不算古老,1781年時由著名建筑師卡米洛·莫立伽設計。但里面的但丁像,倒是15世紀雕塑家彼得·隆巴德的作品。一盞長明燈浮雕常伴著但丁像,旁邊設有供人們緬懷這位意大利語奠基者的靜默空間。
拉文納不光是但丁的長眠之地,他在《神曲》的“地獄篇”里也提到過這個地方。這兩個月的每一天,但丁墓旁的古方濟院內都會露天上演由《神曲》中“地獄”一篇的片段改編的現代舞。編舞與舞蹈演員都只有21歲,庭院草坪上的大音箱放著意大利作曲家創作的后搖與電子音樂。表演很精彩,花1歐元就可以進場觀看。
許多年來,但丁出生地佛羅倫薩一直想說服拉文納歸還但丁遺骸,理由是但丁在拉文納去世屬于“客死他鄉”,但拉文納自然不會將但丁長眠之地這樣的殊榮拱手讓人。
700年前舉辦但丁葬禮的圣弗朗西斯科教堂近在咫尺。因為于12世紀重建而成,不能被算進“早期基督教建筑”這一世界文化遺產之中。但這一點都不影響教堂內懾人的氣魄。我在教堂邊上的咖啡館坐著,寫筆記,看路人,發呆,不覺就到了黃昏。
時值初夏,陽光仍未西斜,教堂前忽而聚滿人群。未及,幾口洪鐘忽然“咣咣咣”敲響,有如一陣強風掠過旁邊的松柏與針葉林。鐘響過,分不清是本地人還是游客,越來越多的人結伴坐下,喝一杯葡萄酒。穹頂拱柱長廊下,現場演奏起爵士電吉他。
太陽慢慢西沉,但氣氛才剛活躍起來,夜晚還年輕得很。
9點,露天爵士樂演奏正酣,我卻走進了近旁的圣弗朗西斯科教堂里,聽瑞士六人文藝復興合唱團的音樂會。這是多位作曲家為但丁《神曲》譜的曲,當風琴伴奏下空靈的假聲男高音與六位歌者的和聲響起,我渾身又起一層雞皮疙瘩。仰望著古老的穹頂,你能感覺到,曾經行走這片土地的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