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 谷

湖南桃源師范中師生
對于這些想當然地認為中專生從來就是差生的人,孫文楨開始還總是耐心地給他們解釋。但到了后來,便慢慢地不愿意再作任何解釋,因為“覺得憋屈”
很長一段時間里,孫文楨都羞于與別人談起自己的學歷,“覺得憋屈”。
他想不通自己當年以陜西富平全縣中考第5名的成績考入的中專學校,才過了10多年,地位一落千丈,倒成了“差生才會去上的學校”。
像他一樣心有不甘的人不在少數。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初,這批天資聰穎的十五六歲少年,初中畢業后以優異成績被選拔進入師范、衛生、農林、財稅中等專業學校,早早轉成城鎮戶口,等待他們的是畢業后的“鐵飯碗”和干部身份。
3年后,當年的初中同學參加高考,有的考上重點大學,離開家鄉去了大城市,而自己手中只剩下“不值錢”的中專文憑。
得知自己被中專錄取的那一天,來自安徽一個落后縣份的楊昊記得“全家都很開心”。
那一年已經是1996年,中專教育已經開始在走下坡路。國家正大力投入高等教育發展,大學急劇擴招。
那年中考,楊昊考了全縣第一名,“可以上省重點高中”。但欣喜之后,他還是選擇進入中等師范專科學校。“師范當時還有包分配的可能,可以不考慮找工作的事。”
他出生農村,家境貧寒,兄弟姐妹多,都在上學,選擇中專是無奈之舉。“幫家里減輕負擔。”不少中專生的出身與楊昊類似,繼續念高中甚至大學,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對比之下,中專的優勢明顯表現了出來。中專生以最快的速度拿到“鐵飯碗”,進校就保證畢業會分配到中小學當教師,擁有干部身份。同時,還能跳出“農門”,戶口從農村轉到城鎮。對于農村家庭來說,這些待遇具有極大的吸引力。
最初的幾年,幾乎所有的初中學校都要進行篩選考試,只有進入全校前10名或20名之內,才具有報考中專的資格。“考不上中專的,才去上高中”,是當時的普遍認知。
20年前,中國究竟有多少“尖子生”上了中專?
“文革”前,每年大中專院校招生人數,最多的年份只有16.4萬人,少的只有6萬多人。尤其是1977年恢復高考后,高中畢業生數量的急劇增加,“文革”10年的滯留人員都涌向考場,大中專院校錄取人數連續幾年都在28萬人左右,錄取率只有3%~4%。20世紀80年代,高校開始快速發展,在90年代中期大中專招生并軌之前,錄取率也一直在20%~25%左右徘徊。
有幾個數據可以參考:80年代,小學升初中的比例只有70%,初中升高中的比例只有35%,高中畢業生又有部分被篩考下去沒有參加高考,那么,能夠考上大中專的比例可以說是百里挑一。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中專地位一落千丈,從原來的重點高中之上“淪落”于普通高中之下,中專文憑變得不再“值錢”。對于不熟悉中國教育制度變遷的很多人而言,“差生去的地方”成了中專的標簽。
“失落!要是我也參加高考,會是什么樣的?”一位中專生說,剛開始參加工作的時候,自己也才18歲,看著有些曾經成績不如自己的初中同學考上了重點大學,但自己的未來似乎已經一眼看到了頭。失去動力的他開始消沉,每天下班之后的活動就是“一幫人聚在一起打牌”。
更為感受到命運巨變的則是95、96、97三屆中專生,李寶慶是其中之一,“當時家庭極度困難,家人舉債供我上學,在學校一天3塊錢的伙食費,連飯都吃不飽,把四年中專上完了,可國家說不給分配了,欲哭無淚。”
一個中專報考,讓他們的人生境遇,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為了早早地獲得一份穩定的工作,押上了自己一輩子的出息。這批極具天賦的學生,在沒有灌滿漿之前,就被提前收割,然后被晾在最基層。
“不服氣”是這個群體共同的心理。基層信息閉塞,一些想證明自己的人開始通過各種渠道找出路。
由于上學早,錢海燕初中畢業時只有14周歲。家庭雖不至于貧困,但父母仍把他的中考志愿改成了中專,“怕我不一定考得上大學”。
“本來填的是財校,陰差陽錯之下進了衛校。”他隨后在安慶衛生學校醫士班讀了3年中專,畢業后分配回老家的鄉鎮衛生院工作。同一時期,他從前的初中同學已經進入大學學習。
1998年9月,錢海燕開始準備專升本考試,到1999年5月考試,他需要從頭學起的內容不少。“最頭疼的就是高數。我是高數零基礎,尤其是微積分,很頭大。”
通過一年的努力,他以第12名的成績考入安徽醫科大學,兩年后以第一名的成績進入武漢大學讀研究生,3年后考博進入阜外醫院,如今他已是北京阜外心血管病醫院的副主任醫師。
好勝、刻苦,是這個群體的普遍特征。比起同齡人求學就業的順遂,這些家境貧寒的中專生“起點比較低”,在后來的歲月里付出了更多的努力,走過了更多的彎路。
很多中專生通過繼續深造等方式實現了“再次鯉躍龍門”,也仍有大批中專生留在了基層,有的在崗位上一待就是幾十年。
“一批優秀青年成了小學教師,可以說,不少80后、90后的孩子從起步便接受了良好的基礎教育,因為那個年代的中師生功底扎實。”周碧華這樣評價。
作為老師,周碧華面對學生們的人生經歷時情緒很復雜。“我深深知道,全國的中師生特別是20世紀80到90年代的中師生,都有著相同的特殊心路歷程:他們優秀,卻走了一條平凡而清貧的道路。”
一代中專生更希望得到后來者的理解。
孫文楨說,“一些同胞也許是由于對教育制度變遷史的無知,竟然根據中專學校現在地位的低下,而想當然地認為中專學校從來就地位低下。”對于這些想當然的人,孫文楨開始還總是耐心地解釋。“但到了后來,我們便慢慢地不愿意再作任何解釋,因為我們覺得乏味,覺得無聊,甚至覺得憋屈。”
周碧華、孫文楨等人至今仍在為中專生“正名”而呼走。周碧華在文章中寫下感嘆:“沒有他們的奉獻與犧牲,就沒有扎實的基礎教育,沒有扎實的基礎教育,又怎有人才輩出?沒有人才,祖國又怎能騰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