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魚都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 和菜頭

我們多大程度上能安放好自己的人生，取決于我們如何認知身處的這個世界。

你勞累了一天，坐公交車回家。這時你看到一個老人上車，你剛準備站起來讓座，對方一把將你揪起來推開，罵罵咧咧地說：“年輕人不懂得讓座的么?”你為什么會感到氣憤?因為你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你以為自己生活在一個與人為善的美好世界里，講求謙讓互助；但現實告訴你其實是生活在一個與鄰為敵的叢林社會，講究自力求生。

你靜音手機，開始看電影。這時你身后的小朋友用腳踩椅背，看你沒反應，又向你投擲爆米花。而他的父母正用贊許的目光看著他。你為何會感到氣憤?因為你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你以為自己生活在一個高度自我克制的東亞儒家思想控制的社會；但現實告訴你其實生活在一個利用這種想法占盡對方便宜的社會，而且你對此無能為力。

因此，存在兩重困難：一重是不要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如果不存在所謂的共同底線，那么它會成為你個人的鐐銬；另一重是不要覺得現實就是永恒，徹底地變成叢林社會的掠食者，變成了自己所反對的那一面。心懷希望，但是永遠保持警醒。仔細甄別，用對方熟悉的原則去對待他，這樣你才能同時避免了野蠻，也避免了軟弱。

我們并非是許多人同時生活在同一個世界里，擁有某種共同的行為規范和道德準則。我們是許多人同時生活在不同的時間和世界里。大家彼此相安無事，只不過是因為所有的世界彼此平行。一旦不同的世界在某一點上相互接觸，你就會產生強烈的感觸：有些相遇，與其說是一場悲劇，不如說是一次時空旅行：比如，一個長大成人之后的熊孩子，遇見了當年的自己。

一方面我們看到有些人收養流浪寵物，帶著貓狗去醫院；另一方面我們看到有些人在舉辦狗肉節，養一條狗的目的包括作為食物。他們同時存在于我們的周圍，但看起來前者像是生活在發達的文明社會，后者則剛剛看到文明的曙光不久。他們會達成某種共識或者說理解么?我覺得會非常困難，因為他們對事物的分類法完全不一樣，起碼前者不會把“可食用”和“不可食用”作為首選分類原則。但在后者看來，前者活得矯情且虛偽。

所以活在當代社會是一件頗為辛苦的事情。每當你遇見一個人，你需要快速判定對方來自哪一個世界，正處于哪一段歷史時間，然后才能找出得體的應對方式。否則，你會始終處于困惑和憤怒之中，因為對方總是不能按照你所期待的方式和你接觸。之所以大家都還覺得生活不錯，乃是因為你早先非常小心地挑選了自己周圍的人，他們大都來自和你相同或者相近的世界。

不是所有的魚都生活在同一片海里，這句話來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同一個世界是一種幻覺，它讓人對他人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反復遭遇來自現實的嚴酷打擊。它對應的概念正在崩解，今天已經沒有那么多人依然堅持地球是一個村落。越來越多的人寧愿呆在自己的小島上自得其樂，也不愿意輕易進入大海，目睹各個不同的世界在面前碰撞。

每個人活在怎樣的一個世界里，自有他的因果，也自有他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