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0年前,以“開發扶貧、生態建設、人口控制”為主題的扶貧試驗在畢節呼之欲出。彼時,國際有關機構專家認定,畢節地區為“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喀斯特地區”。
“過去的扶貧,是高高在上的。如今,我們都是以平等參與者的身份進去,跟他們共同商量、共同討論研究,怎么把畢節試驗區的工作做得更好,讓畢節的發展更快。”
南方周末記者 于冬 發自貴州畢節
一顆冰糖入口,彝族老人安美珍露出笑容。
綠樹環繞的院落中,這位年近百歲的老人拄著拐杖端坐在火塘邊。三十多年前,安美珍及其所在的地區貴州畢節為舉國牽掛。
一段凄慘的真相得以揭露,緣起一名記者的一次意外探訪:1985年5月29日,新華社貴州分社記者劉子富在采訪貴州畢節期間,聽聞赫章縣海雀村一帶有種非常珍貴的名花——滇藏木蘭。經當地農工部門的指引,劉子富直奔海雀村。
抵達村寨那一天,眼前的景象讓劉子富一生難忘。
“苦甲天下” 成過往
一陣黑塵撲面而來,大人扶住鋤頭,小孩子則快速躲到洋芋地中的石縫間。
那一年,安美珍64歲,她光著腳板,穿著破爛不堪的裙子。風沙中,她抱起一團茅草,在四壁透風的“杈杈房”里,左塞塞,右塞塞,幾個孩子抱在一起躲在墻角避風沙。
“安美珍大娘瘦得只剩枯干的骨架支撐著腦袋,全家終年不見食油,一年累計缺3個月的鹽,4個人只有3個碗。已經斷糧5天了。”1985年6月2日,在新華社內參中,劉子富寫道,“海雀村的3個村民組,11戶農家,家家斷炊。”
地處黔西北高原,海雀村是“諸葛亮七擒孟獲”的古戰場,有著典型的喀斯特地貌。1980年代,海雀村人口急劇膨脹,迫使農業生產“開荒開到邊,種地種到天”,這導致當地水土流失嚴重,石漠化程度驚人。
多數群眾住著“杈杈房”——由樹枝圍起的錐形草棚,過著人畜同居的極度貧困生活,海雀村人自嘲“苦甲天下”。
劉子富所采寫的《赫章縣有一萬二千多戶農民斷糧,少數民族十分困難卻無一人埋怨國家》的內參報告迅速傳到北京。
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習仲勛當即做出批示,要求限期改變這種面貌。
接到上級傳達的批示精神的當天,時任貴州省委書記朱厚澤連夜召開緊急會議,抽調得力干部星夜趕往海雀村,就地開倉放糧,一次性發放20萬斤。
自此,以“開發扶貧、生態建設、人口控制”為主題的畢節試驗區也呼之欲出。1988年,時任貴州省委書記胡錦濤倡導推動建立畢節試驗區,同年6月,這一建議獲得國務院批準。
試驗區建立之初,國際有關機構專家就認定,海雀村所在的畢節地區為“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喀斯特地區”。
唯有移民?國內也有人口專家發出預警:畢節的資源只能承載400萬人口。然而,1987年畢節總人口已達560萬。其中,貧困人口為312.2萬,全市人均純收入184元,人均糧食則不足200公斤。
“有糧,有房子,還喂了過年豬!”遙望崇山峻嶺,滿目青翠,安美珍老人對眼下的生活甚為滿意。
2018年6月21日,電影《文朝榮》首映,整個海雀村也都沉浸在興奮與追思的復雜氣氛中,電影的主人公文朝榮正是該村已故老支書。
1987年冬天,文朝榮開始帶領海雀村男女老少上山。三十多年來,他們扛起鋤頭、挑上木桶,捏“營養坨”,喂豬養牛,直到后來嘗試著搞地膜覆蓋,種植中草藥材,從根本上治理石漠化擺脫貧困。
“生存環境有多惡劣?”前半生追隨老支書文朝榮植樹造林,王光德頗有詩意地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說,“當時早晨出門天不亮,夜晚歸來月亮上。”
苦日子難熬。其間,也不乏海雀村民提出建議:為何不把剛成材的樹木砍掉賣錢,以解燃眉之急?
最后,不砍伐樹木的意見還是占了上風。如今,海雀村全村三十多個“和尚坡”已是萬畝林海,森林覆蓋率已從不足5%飆升到82.5%。
海雀村成為畢節試驗區生態建設的先行者。
“山頂植樹造林戴帽子,山腰坡改梯配經果林系帶子,坡地種綠肥蓋地膜鋪毯子,山下多種經營抓票子,基本農田集約經營收谷子。”盡管讀書不多,王光德仍能熟記“五子登科”山地治理經驗。
石門坎,邁過貧窮之“坎”
精神高地,卻一度是教育文化洼地。
“上世紀20年代開始,很多外國人可能不知道有貴州省,有威寧自治縣,卻知道有個叫‘石門坎的地方,因為國外來信只要寫上‘中國石門坎即可收到。”談及他的家鄉,苗族青年陶凱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經過4小時穿越蜿蜒的山間公路,便進入神秘的“中國石門坎”。近代以來,深處大山之中的石門坎,卻曾經有一段鮮為人知的傳奇。
山高坡陡、土地貧瘠,以致石門坎人編出一首首打油詩:“山高霧大細雨多,莊稼一種幾片坡,到了秋收一算賬,種一坡來收一鍋”。“妁甫龍街子(地名),蕎麥洋芋過日子;想吃包谷飯,除非老婆坐月子;想吃大米飯,除非二輩子”……
正是這偏僻之地,開創了中國近代史上多個先例:中國第一所少數民族學校(光華小學)、第一個男女混合游泳池、第一所苗民醫院以及貴州省第一座校園足球場。
這一切,皆與英國傳教士柏格理(Samuel Pollard)有關。相傳,苗族人因為在市場交易中總是吃虧,甚至舉族無一人能書寫訴狀。于是,苗人集體做出決定邀請柏格理做老師。
“1904年,柏格理來石門坎的時候,整個威寧縣能夠初識漢字的恐怕也不過五六人。”站在柏格理初次進入石門坎的隘口,陶凱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柏格理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不僅帶領眾人建立學校、醫院,還與眾人一道創制“坡拉字母”,即“大花苗文”。
柏格理的到來,使得以石門坎為中心的黔西高原迅速上升為教育文化高地。不過,西方教育帶來的繁榮卻如曇花一現,沒有能根本地解決地區教育文化落后的局面。直到1987年,也就是畢節試驗區成立前夕,全市的文盲、半文盲率仍高達48%。
幾經變遷,柏格理所創建的“石門光華學校”,已變成“石門民族學校”。該校設有小學部與初中部,還遵循歷史的傳統從小學一年級就開設英語和苗語課程。
孩子們上課時,朗朗的讀書聲響徹山村小鎮。
“由于石門鄉地處邊緣,交通閉塞,加上氣候條件惡劣,石門鄉的教育一度發展緩慢,滯后于周邊鄉鎮。”石門民族學校校長李正東說,真正的大變化是近5年多以來,該校各項考評實現從全縣排名墊底逆襲進入三甲。
整齊的教學樓矗立在半山腰上,電教中心、物理實驗室、化學實驗室等與發達地區學校并無二致,甚至石門民族學校的教室內還安裝有中央空調。
略有不同的是,為解決留守兒童問題,石門民族中學采取全寄宿封閉式管理,統戰部門還援建了一家視頻聊天室,供學生與遠在外地務工的家長進行親情溝通。
1915年,石門坎暴發較大規模的瘟疫,柏格理染病去世。
柏格理所創辦的貴州省第一所麻風病院,是今天石門衛生院的前身。
“救護車一響,一頭豬白養;住上一次院,一年活白干。”石門衛生院院長金佳畢描述昔日的治病難問題,“現在老百姓看病,一般都是小病不出村,大病不出鄉,還有合作醫療報銷,這大規模遏制和減少了因病致貧和因病返貧現象。”
從最初的幾名醫護人員、單一的診療模式,石門衛生院已逐步發展成為一家綜合性醫院,設有預防保健、內科、外科、婦產科、兒科、中醫科、放射檢驗科等十幾個科室,該院還同貴州省人民醫院設有遠程診療合作系統。
“看真貧、扶真貧、 真扶貧”
越窮越生,越生越墾,越墾越窮。三十多年來,畢節全市街頭巷尾的宣傳主題始終是“要致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種樹”。
畢節,始終是令人牽掛的地方。
1988年4月,時任貴州省委書記胡錦濤邀請中央統戰部、國家民委、各民主黨派中央、全國工商聯等支持畢節扶貧建設,并請求中央智力支邊領導小組指導畢節改革試驗。正是在此背景下,多黨合作推動“同心工程”應運而生。
“過去的扶貧,是高高在上的。如今,我們都是以平等參與者的身份進去,跟他們共同商量、共同討論研究,怎么把畢節試驗區的工作做得更好,讓畢節的發展更快。”經濟學家厲以寧在總結畢節試驗區扶貧經驗時如此評價。
對此,民革中央副主席何丕潔稱之為“參與式扶貧”。
“做完農活的空閑,還有手工活可以賺錢養娃。”劉光緒是海雀民族服飾加工廠的創辦人,也是“參與式扶貧”政策的受益者。
2015年初,劉光緒從浙江務工歸來后,自行申報扶貧項目得到當地政府的大力支持。如今,他的工廠已初具規模,50多名工人正熟練地操作機器,有18人來自貧困家庭,月收入均在2500到5000元不等。
白色、紫色的花朵在風中搖擺,近萬畝馬鈴薯枝蔓剛蓋過紅色的地皮。從石門坎小鎮出發,沿著蜿蜒的山間公路行進十幾公里,便是仰天窩馬鈴薯擴繁基地,也是“農戶+合作社+公司”扶貧模式的試驗點。
“這種模式不僅解決了土地撂荒問題,貧困戶還能得到實惠。”該項目相關負責人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農戶、合作社與公司按照7∶2∶1的比例分配。2016年,每種植一畝馬鈴薯可實現利潤5500元,貧困戶即可分得3850元。
一些扶貧模式、辦法在實踐中應運而生。當前,結隊幫扶、產業扶持、教育培訓、農村危房改造、扶貧生態移民、基礎設施建設到村到戶行動,以及“六個到村到戶”的扶貧工作方法已在畢節全市推廣實施多年;一看房,二看糧,三看勞動能力強不強,四看家中有沒有讀書郎,“四看法”也被作為扶貧成果評估的重要標準。
2014年5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了解畢節扶貧經驗時,批示要求繼續為貧困地區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闖出一條新路子。
2015年的中央扶貧工作會議上,習近平指出:“各民主黨派中央、全國工商聯和有關方面積極助推國家重點發展戰略,開展對畢節試驗區以及其他集中連片貧困地區的社會服務,形成了一批品牌項目。”
來自當地政府的統計,畢節試驗區成立30年來,全市的貧困發生率已從65.1%下降到8.89%,累計減少貧困人口594萬,這只是中國減貧的縮影。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快速發展正惠及億萬民眾,對全球減貧的貢獻率超過70%,成為全球首個實現聯合國千年發展目標貧困人口減半的國家。
“中國最貧困人口的脫貧規模舉世矚目,速度之快絕無僅有。”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前署長海倫·克拉克評價,這是人類減貧史上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