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弱水
?年齡:55
?現職: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教授
?研究方向:中西詩學比較
?主要著作:《從王熙鳳到波托西》《文本的肉身》《湖上吹水錄》《詩的八堂課》等
遵囑為大學生開一個暑假閱讀的書目,三五本即可。這讓我不禁從記憶中搜索,自己在多少個暑假里讀過的那些書。我的本行是文學,這里就只列文學經典。我從前在江南的酷熱中借以消夏的文學書很多,現舉五本如下。
《哈姆雷特》
這本書的地位不用我饒舌,當然必讀。有一回英國某位英文系講師,跟人透露他其實沒有讀過這本王子復仇記,結果竟被學校開除了。學校做得對,沒讀過《哈姆雷特》,“無以言”。但朱生豪的散文譯本不要讀,要讀就讀卞之琳1956年出版的詩體譯本,收在《莎士比亞悲劇四種》(海燕出版社,2017)里。這個譯本,被研究者評為最佳的莎劇中譯(周兆祥《漢譯〈哈姆雷特〉研究》),王佐良認為可置于世界各大語種最杰出的莎劇譯本之列。莎劇都是用五音步無韻的“素體詩”(blank verse)寫成的,卞之琳本身是了不起的詩人,他以詩譯詩,將莎士比亞的“素體詩”轉換為五音頓一行的漢語,風格上如影隨形,是莊嚴就莊嚴,是滑稽就滑稽,連莊嚴的滑稽都能給復制出來。俗話說,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本書各有各的讀法。喜歡對人類命運作深沉思考的,可以像哈姆雷特一樣陰郁地讀。喜歡陰謀與愛情的故事的,可以像奧菲利亞一樣凄美地讀。但首先應該像劇中那位波樂紐斯一樣,從語言的藝術的角度狂歡地讀,看莎士比亞粲若蓮花的舌頭怎樣吐出一串串匪夷所思的妙語,讓你感受到人類的語言在巔峰狀態的樣子。
《卡拉馬佐夫兄弟》
中譯本很多,有耿濟之的,榮如德的,我當年讀的是徐振亞和馮增義合譯的(上海三聯,2015)。這是最偉大的小說,大概只有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可以比肩,但我個人更喜歡它。記得林毓生教授說自己徹夜讀《卡拉馬佐夫兄弟》不能釋卷,凌晨忽覺后背濕透。三十年前的夏天,我也是讀得失魂落魄。現在回想,具體的內容雖不復清晰,但仍然感覺到卡拉馬佐夫兄弟們,德米特里、伊凡、阿廖沙,還有老頭子卡拉馬佐夫,在房間里走動,滔滔不絕地對話,大怒,大笑,驚厥。他們狂熱地思想,劇烈地行動,好像一個個滿血的巨人,同時在捉對廝殺。跟《哈姆雷特》不一樣,這本小說的主角不是語言,而是思想。這是思想小說,在將近一千頁的篇幅里,人人都在談論上帝存在不存在,人要不要有道德,可不可以得到拯救,以及俄羅斯應該往何處去,這些看起來抽象、迂闊的問題。但這些問題,實在與我們的生命息息相關。人生在世,我們總該有一段時間,去探測這些重大的問題,去窺測一下人類靈魂的深度。一千頁的小說,看上去好長,卻并沒有長到一個暑假的長度。我相信,如果你打開了第一頁,三天內你就想讀到最后一頁,因為你根本不想剎車,作者也不讓你剎車。
《唐宋傳奇選》
今年是唐王朝建立1400年。關于唐朝,斯滕特(G. S. Stent)在《進步的悖論》中有一個評價,有點繞,但極好:“這時候的中國是人類歷史上社會安全程度最高、經濟不安全程度最低的時候。”因此,我們可以讀一讀唐人傳奇來紀念一下這個偉大的王朝。張友鶴選注《唐宋傳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是權威的選本,成書于1963年,但注釋與校勘之精,至今都無可替代。此書雖然名為唐宋傳奇,其實宋傳奇占四分之一都不到,主體部分還是《李娃傳》《任氏傳》《鶯鶯傳》《虬髯客傳》等,這些故事都具體向我們展示了那個時代的中國人的活法,那最具有安全感的活法。我們今天艷稱的唐朝社會的一切,物質的豐富,精神的張揚,文化的多彩,思想的多元,在這些短篇小說中都有立體的展示。
《唐詩選》
比唐人傳奇更經典的,當然是唐詩。問題是唐詩的選本太多了,選哪一本讀最好呢?《唐詩三百首》規模不夠大,暑天的長日里,應該讀一本視野更廣、名篇更多的現代人的選本。我推薦馬茂元選注的《唐詩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選了五百多首唐詩,相當于唐詩總數的十分之一,自然更有代表性,看唐詩的面貌也看得清楚多了。比如李賀的詩,蘅塘退士一首都不選,而這本《唐詩選》不僅思想上包容性強,但藝術上也嚴于抉擇。其注釋文字最見功夫,不作繁瑣考證,總是要言不煩,深入淺出,在關節點與疑難處,以三言兩語加以提點(如溫庭筠四首之評點,即可為證)。這本《唐詩選》當年我讀的是1960年版,這次新版,是馬茂元先生的弟子,不久前去世的趙昌平先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協助修訂的,修訂版趙不署名,風節可感。修訂版比原版篇目上調換了三分之一,選詩的眼光更現代,詩人小傳的修訂也吸收了當今最新的學術成果。因此,說它是當今最好的唐詩選本,并不夸張。
《蘇辛詞說》
四本都是作品,有詩與小說與戲劇,最后我想推薦一本批評賞析之作,顧隨的《稼軒詞說》和《東坡詞說》,兩小冊常收在一本書里,如“大家小書”系列的《蘇辛詞說》(北京出版社,2015)。這是我常讀常新的床頭書。顧隨先生是葉嘉瑩先生的老師,常年在京津的學府里講詩詞曲,又精通禪宗,文體受語錄的影響,又對魯迅別有會心,能夠把白話和文言靈活地糅合在一起,有意造成半生半熟的效果。他講蘇辛詞,真是不簡單。一般人只講得出一個熱鬧,但是顧隨會跟你講門道。他把作品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把詩人的好處講到,不好處也講到,為你一一指出文本中間的瑕疵,背后的縫隙。所以他評詩論詞,就好像一場棋局結束后幫你復盤,對每一子的下落,好處壞處都講得頭頭是道。周汝昌評價他,“只是指頭一月,頰上三毛,將那最要害、最吃緊的關節脈絡,予以提撕,加之勾勒,使作者與解者的精神意度、識解胸襟,都一一呈現于目前,躍然于紙上。”總之,這樣的賞析文字,妙處橫生,令人解頤,更令人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