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本文主要以高密方言“兒化”后的嵌“l”現象為基礎,探究其在聲母后增加 [l]音而非其他音的原因,并通過與其他語言(英語)的對比揭示人類語言的異同。作者提出嵌入的[l]一方面是詞根聲母受到詞綴語音特征的影響,另一方面是受漢語音義之間相互關聯的影響,語義的發展制約著語音的發展。同時本文特別提出嵌“l”而非其他音與人類音節結構的優構性(well-formness)有關。
【關鍵詞】詞根詞綴;語音特征互動;優構性;音義關聯
【作者簡介】王文秀,北京語言大學。
一、引言
對于詞根詞綴互動影響的研究,前人已經做了很多,也達成了一些共識。一方面,詞根的語音特征能夠影響到詞綴,使詞綴語音發生變化;另一方面,詞綴的語音特征也會影響到詞根,使詞根音節語音特征發生改變。但是很少有人關注到兩者的比較研究。本文以高密方言“兒化”材料為基礎,通過與英語的比較來揭示人類語言的異同。
兒化是北方部分漢語的一種構詞方式。由于歷史上、地域上,“兒”的讀音千變萬化,導致出現的兒化的表征亦有所不同。對于漢語的“兒化” 現象,前人已經做過很多研究。錢增怡(1995)指出:“ ‘兒化韻是指兒音與前一音節韻母的融合,一般是 ‘兒成為韻尾。”王洪君(1999)認為 “兒化”是一種 “二合一”的過程,即“兒化”經歷了由兩個音節到一個音節的轉化。“兒化”擴展到介音位置屬于其中的長度正常的特殊音節階段,山東高密方言的“兒化”便是其中一個。
高密方言的“兒化”現象比較特殊,除了在韻尾部位增加卷舌特征以外,還會依據聲母發音部位的不同在詞根內部插入一個邊音[l]。那么詞根部位邊音[l]的特征是從何而來呢?為什么加入詞根的音是[l]而不是其他的音呢?本文試圖以音姿協調、音義關聯及音節結構的優構性三個方面來解釋其原因。
高密方言的兒化現象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舌音聲母[t, t‘, n, tθ, tθ‘, θ]同開合呼的韻母組成的音節,以及[ts, ts‘, s, t, t‘, n]同齊撮呼韻母組成的音節。這些音節兒化后會出現復輔音的現象,即在聲母后加入[l]音;第二類是兒化后出現雙音節現象。這類兒化是齊撮呼韻母同除去[l]以外的所有聲母構成的音節的兒化。第三類是兒化后韻母結構同普通話兒化相同。
前兩類兒化是在詞根不同位置插入邊音[l]構成的。目前已經有多種理論對這一現象提出解釋, 其中重要的有: 中綴說、環綴說、后綴卷舌特征擴展說、認可說等。高密方言中,單字“兒”的讀音為[l?],本身具有邊音特征,因此后綴特征向左擴展的解釋更加合理。
二、理論依據
發音音系學是研究音段音姿(gesture)間協同(coordination)或同步(timing)關系的理論。大多數音段都對應多個音姿,其賦值參數為相互協同或同步的成阻位置(Constriction Location)和成阻程度(Constriction Degree)。發音音系學理論中的音姿協調,本質上可以理解為一種省力的原則,不同的語言的不同的音姿協調也是省力原則的一種體現。Ohala(1993a)曾提到發音在音變中的重要作用,即說話者會不斷調整那些發音比較困難的語音。
三、詞綴對詞根特征影響的動因探討
1.音姿協調機制。“豆兒”讀音本應該為[tou l?],這對于發音人來說會造成發音上的不方便,因為舌體運動較為復雜。[t] 是舌尖音,元音[ou]位置偏中后,[l]又是舌尖音。因此在發音時我們的舌頭需要從前移動到后再向前移動。發音過程如圖1所示。這對于發音這來說是不方便的。這時,位于詞綴部位的邊音特征[l]便會進入詞根部分。為協調發音,遵循發音音系學中的音姿協調理論,在高密方言中,發音人將“豆兒”的發音調整為為[tlour],發音相對便利。發音過程如圖二所示。
發音音系學理論中的音姿協調理論僅僅是從語音學內部尋求的解釋。但生成音系學主張語音、語法和語義是相互關聯,相互影響的。似乎脫離語法語義去談論語音本身是不合理的。在音義關聯層面是否會有一種解釋呢?
2.漢語音義關聯的影響。薩丕爾(1921)提出了“音義之間和他們各自的歷史之間可能有基本關系”的假說。陳衛恒(2011)提到漢語是單音節語,音節是一級非純語音單位,與意義有強制性關聯。意義上的“一”要求語音上的“一”。“兒”在語法化過程中已經失去自身的意義,轉化為一個小稱后綴,因此,它不能作為一個獨立的音節存在。“豆兒”表達的只是一個意義,因此在語音方面“豆兒”的語音必須融合為一個音節。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后綴的“兒”必須融入到詞根音節中,與詞根進行合音。在合音過程中,“兒”的后綴特征會不可避免的進入到詞根,對詞根音節的韻母甚至聲母產生一定的影響。
這個過程其實是一個合音的過程,因為表達一個意義由兩個音節合成一個音節。這種現象不僅僅存在于漢語中,英語也會出現這種合音現象:比如“no one”可以合音成為“none”。
語音和意義相互關聯,意義上的“一”要求語音上的“一”,這是二者的相互協調。高密方言“兒化”的第一類就是說明了語音語義的相互協調,這也符合漢語一音一義的總體格局。但是高密“兒化”除了在聲母后加入流音[l]構成復輔音,形成一個音節外,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兒化”后出現雙音節。漢語是單音節語,一個音節表達一個意義。那么兒化后出現雙音節是否違反了漢語“一音一義”這一格局呢?事實上我們所說的音義相互關聯并不僅僅局限于音和義的相互協調,它們之間也存在著競爭關系。當語義處于上風時,語音會做出妥協,形成一音一義的格局;相反,如果語音處于上風,發音者則不會考慮語義因素,根據發音便利條件,發成兩個或多個音節。這說明在意義和語音的競爭中,語音形式占了上風。
3.音節結構優構性的要求。剛剛解釋了為什么詞綴特征能夠進入到詞根,進而影響到詞根特征。那么插入詞根的特征一定是從詞綴來的嗎?作者了解到在其他方言(河南偃師)中,“兒”的音形特征是一個卷舌邊音。“兒”小稱后綴與前行音節融合,引起前行音節發生復雜變化。“兒化”聲母后除了會出現邊音[l]還會出現閃音[r]。邊音[l]我們可以理解為后綴特征向左擴展,那么閃音[r]是從何而來呢?為什么加入的是閃音而不是其他音呢?
對于這一點,作者發現可以用音節結構的優構性來解釋。高密兒化和偃師兒化都出現了一種復輔音的現象。上古漢語中存在復輔音的現象,而現代漢語中出現復輔音的狀況很少,吳語中還保留了上古漢語中的復輔音。此外,在山西、山東、河南也有方言出現復輔音,但基本是兒化或其他音變產生的。通過觀察作者發現漢語中的復輔音結構通常是[塞音+流音/閃音]。也就是說漢語中的復輔音結構第二個輔音是流音[l]或者是閃音[r]。英語中也有復輔音現象,而英語音節的首音層最多可出現三個輔音,結構為[s+塞音+流音/閃音]。從兩種語言的對比中可以發現輔音叢的排列序列有一定的順序。當有兩個或兩個以上輔音排列在一起時,最后一個輔音是流音或閃音,這是由音節結構的優構性決定的。音節中各個音素的排列是有順序的,這個順序便是根據響度原則確立的。
響度序列原則要求一個音節的響度走向應該是從小到大,在元音(rhyme)處達到最高,然后再降低。但是也有特殊原因造成的例外。比如英語中常見的str-;spl-開頭的音節,王洪君在《非線性音系學》(1999:100-101)中提到“s-是邊際成分,可以不符合響度原則。” 輔音里面響度最高的是流音和閃音,這就決定了詞首幾個輔音排列在一起時,最后一個輔音是流音或閃音。這是一種以聽覺為基礎的響度等級,在幾乎所有的人類語言中,響度原則都得到了遵守。這是人類語言音節排列順序所遵循的共同原則,也就是音節結構的優構性。漢語也不例外,因此兒化后出現復輔音時,只能是流音[l]或閃音[r],這樣才遵循音節結構的優構性。
4.英漢詞根詞綴互動影響的比較。通過對高密方言兒化韻的觀察,作者發現漢語中詞綴特征會進入到詞根,對詞根特征產生影響,甚至使詞根聲母語音特征發生變化。通過對比發現,英語中詞根詞綴也有互動影響,但大多數是詞根特征影響詞綴特征,詞根特征使詞綴特征發生變化。比如否定前綴in-在不同的詞根之前會有不同的變體。當詞根首字母特征為[+bilabial]時,否定前綴in-會受到詞根特征[+bilabial]的影響,變為im-, 如impossible;當詞根首字母發音特征為[+lat]時,in-會受到同化作用變為il-.
英語中是否存在詞綴特征影響到詞根特征的例子?通過閱讀資料,作者發現這樣的例子在古英語中是存在的。Traugott 在Grammaticalization 一書中提到在foot的復數feet是現代英語對古英語演變的一個體現。歷史上存在一個階段,foot的復數為foti. 在語音上,o的語音特征受到后綴特征[+front]的影響,變為feti。后來復數后綴“-i”由于音系原因脫落,但它的位置和時長還是保留的,因此在詞根中應該相應的增加一個位置,變為feet。被 “前化”的元音“ee”就成了現代英語中復數的一個標志。
fot+i feti| frontization
feti feet| [i] deletion
總而言之,漢語中詞綴特征影響到詞根特征的例子比較常見,但在現代英語中很難找到這樣的例子,現代英語中詞根特征影響詞綴特征的例子比較常見。
四、小結
本文以高密方言“兒化”材料為基礎,從音姿協調、音義關聯以及音節結構的優構性三個層面探究了“兒化”之后出現復輔音以及出現雙音節的原因,并將其與英語進行了對比,找到了人類語言的異同點。不同點在于漢語是單音節語,要求一個音節一個意義的總體格局,音義之間存在很強的關聯性,因此詞根和詞綴之間很容易發生融合(合音)現象。英語是X音節語,音義之間沒有必要的關聯性,因此詞根和詞綴之間很少發生融合現象。共同點在于人類音節結構是按照一定序列來排列的,一個音節如果按照響度原則來排列那么就符合人類音節結構的優構性。當然,本文還存在著很多不足之處,比如沒有從生成角度運用SPE理論將高密方言的兒化現象描述清楚;沒有從聲韻配合方面找到兒化的規律等,這些都值得作者進行進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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