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的戰(zhàn)爭書寫

尚一鷗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日本軍隊進入南京城，制造了駭人聽聞的南京大屠殺，三十余萬中國人的生命慘遭涂炭，人類文明史上留下了近代以來最為黑暗的一頁。關于南京大屠殺事件的文學記述，有人從個體生命角度出發(fā)，也有人從國家命運的角度出發(fā)；有人以見證者的目光，也有人用旁觀者的視角；有人站在侵略者的立場，也有人感受著被害者的悲鳴。敘述方式不同，所產生的藝術感染效果也會有差異。總之，南京大屠殺事件本身，已經成為作家們表達歷史訴求的摹本。由于侵華日軍是這次慘案的制造者，因此日本作家的南京大屠殺書寫便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二0一七年二月，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第十四部長篇小說

《刺殺騎士團長》問世，由新潮社出版發(fā)行。小說超過千頁，由六十四個章節(jié)構成，分為一、二兩卷，第一卷題為 “顯現(xiàn)的理念篇 ”，第二卷題為 “變化的隱喻篇”。整部小說的初版印刷便達到一百三十八萬冊，被出版界譽為

“村上闊別七年的、真正意義上的長篇小說 ”。

在這部最新作品中，村上春樹將南京大屠殺事件借助兩位主人公的對話表現(xiàn)出來。“是的，就是南京大屠殺。經過一番激戰(zhàn)后，日本軍占領了南京市內，并在那里殺了很多人。在被殺的人群中，有的是和戰(zhàn)爭相關的，也有激戰(zhàn)結束后殺的。當時，日本軍因沒有余力來管理戰(zhàn)俘，于是便殺死了大量的投降士兵和普通百姓。盡管關于確切的死亡人數的問題，歷史學家之間還存在著爭議，然而不可否認的是，無數被迫卷入這場戰(zhàn)爭的市民們，也都被無辜地殺害了。有人說死難者人數是四十萬，也有說是十萬的，可是這四十萬和十萬的區(qū)別到底在哪里呢？”

村上春樹在《刺殺騎士團長》中的這段書寫，引起了日本很多右翼人士的不滿和攻擊。二0一七年二月二十八日播放的《深入真相 ·虎門新聞》的對談節(jié)目中，作家百田尚樹隔空挑釁村上： “中國政府官方公布的死亡人數是三十萬，你又給增加了十萬。關于南京大屠殺的知識，你是在哪兒學的？”連這次對談的主持人都在公開諷刺村上：“村上君描寫南京大屠殺，是為了讓自己的小說在中國大賣，或者是希望中國能支持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吧？”偏激的右翼人士甚至發(fā)起了 “不買村上春樹的運動 ”，連幫助《刺殺騎士團長》做宣傳的《讀賣新聞》也因此遭到謾罵 —“賣國賊村上春樹和《讀賣新聞》的全體員工，你們將萬劫不復，去死吧！”當然，關于作家的這段歷史記述，正面的認識還是占據大多數的。文藝評論家川村湊認為：“在這部作品的背后，隱藏著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肆虐屠殺、南京大屠殺和東日本大地震所導致的無數人慘死的悲劇 ……我們確實在維也納、在南京、在日本的東北地方見識了 ‘地獄 。”東京大學的藤井省三教授認為：“村上春樹通過免色涉的敘述，表現(xiàn)出了現(xiàn)代日本人的良知。”

事實上，村上春樹在小說中涉及戰(zhàn)爭的話題，并不是從《刺殺騎士團長》開始的。在處女作《且聽風吟》的結尾處，主人公 “我”在和 “杰”告別時，便聊起了戰(zhàn)爭結束后死在中國上海郊外的叔叔，“杰”感嘆：“死了很多人呢，可大家都是兄弟呀！”短篇小說

《開往中國的小船》也提到了近代中日兩國的歷史關系問題；在《尋羊冒險記》中，筆鋒直指明治政府制定的綿羊養(yǎng)殖政策，是服務于爭奪殖民地戰(zhàn)爭本質的。可以認為，盡管村上的這些關于戰(zhàn)爭認識的筆墨是星星點點、欲言又止的，但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日本文壇畢竟是不多見的。

在九十年代登場的《發(fā)條鳥年代記》中，村上以白描的文學手法，將山本被蒙古兵活活扒皮的過程完整地展示出來。其藝術表現(xiàn)的宏大與故事框架的完整，不但突破了村上戰(zhàn)爭語境述說的既定格式，而且在近代日本文學史上也留下了可圈可點的一筆。進入二十一世紀，《海邊的卡夫卡》更是一部通過塑造中田這樣一個失去戰(zhàn)爭記憶的形象，影射戰(zhàn)后日本國家歷史的寓言。

從《且聽風吟》中對 “朝鮮戰(zhàn)爭 ”的涉獵出發(fā)，到《尋羊冒險記》中以 “日俄戰(zhàn)爭 ”為背景的鋪墊，再到《發(fā)條鳥年代記》中“諾門罕戰(zhàn)役 ”活剝人皮的細節(jié)描寫，最后在《刺殺騎士團長》中對 “南京大屠殺 ”死亡人數的披露，可以看出，在將近四十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村上保持著對歷史、對戰(zhàn)爭的關注，并持續(xù)著自己的思考。

一般說來，“二戰(zhàn) ”題材通常是日本 “后戰(zhàn)后 ”作家們極力回避的領域，在日本狹隘的、封閉的國家體制中，面對日本現(xiàn)代歷史最為荒唐的一頁，很多事情不能說，也說不清楚。首屆 “芥川文學獎 ”的獲獎者石川達三，便因創(chuàng)作 “反映戰(zhàn)場上的真實 ”的紀實文學《活著的士兵》而獲刑，這場震驚日本文壇的著名 “筆禍 ”事件，一定會讓其后的作家們在落筆書寫這段歷史時心有余悸。然而在村上看來：“歷史對一個國家來講，是一種集合記憶。作為已然過去的事件，遺忘、置換都是非常錯誤的。因此，必須和歷史修正主義戰(zhàn)斗到底，小說家的能力雖然有限，但可以以故事的形式去實現(xiàn)這樣的斗爭。”

早在《發(fā)條鳥年代記》中，村上塑造了訓練有素的日本軍人山本的形象，通過描寫其在執(zhí)行任務時，被蒙古士兵用蒙古刀活剝人皮的場面，完成了對戰(zhàn)爭的殘酷性和非人性的控訴。村上平心靜氣地描寫著山本死去活來情景的同時，心中也潛藏著對這位日本軍人的忠心與無畏的敬意，所以在小說結尾處，才有了村上堅決地讓間宮中尉向鮑里斯打響復仇之槍的描寫。除了活剝人皮的恐怖之外，村上還借助濱野之口對南京大屠殺有過這樣的描述： “在南京那一帶干的壞事可不得了，我們的部隊也干了，把幾十

人推下井去，再從上面扔幾顆手榴彈。還有的勾當都說不出口。”而今，在《刺殺騎士團長》中，對于南京大屠殺事件的這段歷史記憶的表述，村上卻有意讓一個鋼琴專業(yè)的大學生來擔當參與者、屠殺者和犧牲者的角色 — “我”從雨田政彥那里得知，

他的父親有一個小他三歲的弟弟雨田繼彥。據說繼彥叔叔是一個天才鋼琴家，在東京音樂學校讀書時，陰差陽錯地被征兵入伍去

了中國，被迫加入了那場血雨腥風的戰(zhàn)爭。一九三七年，繼彥所在的部隊從上海到南京輾轉各地，激戰(zhàn)不止，二十歲的年輕人的神經早已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瀕臨崩潰的邊緣。那時身在維也納留學的具彥從弟弟的來信中感受到了“神經纖細的弟弟，直面這種血腥的體驗，心靈受到了深深的創(chuàng)傷 ”。戰(zhàn)場上，繼彥叔叔被上級長官命令用日本軍刀割下俘虜的頭顱，而他那文弱的雙手卻無法一次完成任務。俘虜痛苦不堪地滿地打滾，他的周圍變成了血海，最終他三次才割下了那俘虜的頭，當時的場面慘不忍睹。政彥這樣講道：“繼彥叔叔當然不想做那樣的事情，可是軍令如山，違抗上級長官的命令可是不得了的，無奈只能照做。因為，一旦加入了像軍隊這樣的暴力組織，上級下達的命令，即便是再沒有理性，再沒有人性，都是必須執(zhí)行的。”一九三八年六月，繼彥叔叔在結束一年的兵役后，辦理了復學手續(xù)，然而不久卻在自家的閣樓中，用刮胡子用的剃刀，切開了自己

的手腕，自殺身亡。政彥對 “我”說：“我想繼彥叔叔絕不是軟弱的人，自殺對于他來講，是恢復人性的唯一途徑。”這樣的人物角色設定則讓我們做如下思考：首先，對于軍人來講，戰(zhàn)場本就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場所，參戰(zhàn)亦是軍人職業(yè)生涯的應有之義；

但對于學生來講并非如此。繼彥本來的身份是大學生，被迫參與了這場戰(zhàn)爭。早在二00九年獲 “耶路撒冷文學獎 ”發(fā)表演講時，村上便明確表示自己是反對戰(zhàn)爭的作家；而繼彥這種學生身份設定，突出表現(xiàn)了戰(zhàn)爭對日本普通國民正常生活的干擾，以及人們對和平生活的渴望。

其次，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而且軍人也具備執(zhí)行命令的能力，就連屠宰牲畜的蒙古刀到了士兵手中，都會演化成為虐殺人類的工具。而繼彥的雙手只會彈鋼琴，面對長官的命令不知所措，即便是手持日本軍刀，也無法順利完成任務，才會出現(xiàn)那慘絕人寰的殺戮畫面。村上借助繼彥被動的身份轉換，表達了戰(zhàn)爭對人性的顛覆。當一雙彈琴的手拿起日本刀的時候，也會被迫變成殺人的劊子手。這樣的小說描寫本身就是一種揭發(fā)，繼彥的經歷，讓讀者充分領略到在戰(zhàn)爭中，個體生命所承擔的恐懼、無奈和絕望，揭示了戰(zhàn)爭的殘酷性和人類的無助感，進而來控訴戰(zhàn)爭帶給人類的戕害。

最后，《發(fā)條鳥年代記》中，軍人山本用生命保護了國家機密，是一種帶有榮譽色彩的殉職；同伴間宮為他復仇，也有對他的生命價值的肯定，或是軍人精神的體現(xiàn)；而《刺殺騎士團長》中的學生繼彥雖然在戰(zhàn)爭中活了下來，但這段經歷對他造成的無法治愈的心靈創(chuàng)傷，使他自殺于家中。在日本軍國主義統(tǒng)治時期，繼彥的死，被視為懦弱、缺乏愛國主義思想的表現(xiàn)，遭到了人們的唾棄和恥笑。繼彥為戰(zhàn)爭付出的二十歲的生命變得一文不值，他的亡靈也只能在地下孤獨地哭泣，村上讓繼彥承擔了太多太多。而在那場戰(zhàn)爭中，繼彥不過是六十余萬日本普通百姓犧牲品中的 “這一個 ”而已。唯其如此，或許也能讓今天的日本人認清戰(zhàn)爭的本質。

一九八六年中曾根內閣的文部大臣藤尾正行大放厥詞：“日本在南京進行的大屠殺是為了排除抵抗。”一九九四年羽田內閣的法務大臣永野茂門公開叫囂：“南京事件純屬捏造。”像這種顛倒黑白、不分是非，試圖為侵略戰(zhàn)爭翻案，以此掩蓋軍國主義的罪惡事實的奇談怪論，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是絕對不會被世人所接受的。“二戰(zhàn)”期間，日本作為涂炭亞洲的戰(zhàn)爭罪魁，其惡行罄竹難書；戰(zhàn)后，如何能夠求得亞洲及整個文明世界對這段歷史的原諒和寬恕，避免歷史悲劇的再次上演，才是今天的日本人應該思考的問題。

關于戰(zhàn)爭的文學記錄，重要的不是花哨的描寫，而是文明意識、歷史觀念和文化立場的端正。將日本兵大學生與中國老百姓對立置于南京戰(zhàn)場的這段描寫，可以看出，村上對于 “這是一場侵略戰(zhàn)爭 ”的承認。學生繼彥作為軍人，以入侵者的姿態(tài)手握軍刀，對手無寸鐵的南京百姓進行殺戮，村上以反思的口吻陳述了這場侵略與被侵略、強勢與弱勢之間不平等的戰(zhàn)爭事實。從日本軍人被蒙古士兵活剝人皮，到日本學生兵割下中國俘虜的頭顱，從敘述戰(zhàn)爭帶給日本人的傷害，到戰(zhàn)爭中從被害者到加害者的日本人形象重塑，完成這種文化心態(tài)調整的過程，村上用了二十五年的時間。以往作品中復仇的結局，如今變成了省悟、償命式的自殺，村上讓繼彥以命抵命，意圖用自己的性命來償還國家欠下的血債；曾經無法說出口的事情，現(xiàn)在也說了出來，村上借助《刺殺騎士團長》表達了自己正視歷史、承認歷史的態(tài)度。村上春樹這位有著非凡影響力的作家，其敢于反思戰(zhàn)爭、直面歷史的邏輯改變，不僅在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的里程碑上，也會在戰(zhàn)后文學的歷史上留下為人稱頌的一筆。

馬爾庫塞認為：“忘卻以往的苦難就是容忍而不是戰(zhàn)勝造成這種苦難的力量。在時間中治愈的創(chuàng)傷，也是含毒的創(chuàng)傷。思想的一個最崇高的任務就是反對屈從時間，恢復記憶的權利。”小說出版時，距南京大屠殺的發(fā)生，剛好過去了整整八十年，代表著當代日本文學走向的村上春樹，在自己的新作中，記載了關于戰(zhàn)爭的思考，再現(xiàn)了苦難、回憶了歷史，并呈現(xiàn)出反省的姿態(tài)和為歷史做證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