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的門

潘玉婷

本來是想養一只貓的，像大文豪懷里抱著的那種，有明亮的毛色、憂傷的眼神，與人若即若離，不糾纏，不牽絆——實現生活在城市里忙碌的我們理想中的相處模式。

陰差陽錯，我養了一條狗，非常黏人的那種。雖然它不是我心頭的貓，但老實說，這家伙長得很萌，有柔軟密實的棕色皮毛和一雙滾圓含淚的眼睛，它會突然歡喜地跑過來蹭蹭你，躺倒在你的腳邊，或者干脆趴在你的身上。它初次這樣做時，我真有些受寵若驚。

可惜，享受完它的萌，我還需要一日喂它兩到三次。不是隨便丟一根大棒骨的那種投喂，你要保證狗狗的食物營養均衡、無鹽少糖，你每天吃的那種垃圾快餐它可不能吃。我本身對吃沒有太大的熱情，晚飯隨便應付一下就行，可狗狗眼巴巴地望著我，似乎在說“我在長身體啊，渾蛋”。忙活一番后，我看著狗狗狼吞虎咽的樣子，再看看桌上狗都不吃的外賣，突然覺得對不起自己。

我還得管教它。它一派天真來到這世上，離開了媽媽，你必須得對它負責。它小時候憋不住尿，每日隨地大小便，你拖，它尿，你再拖，它再尿。終于，你瘦了，等它長大一些，你想讓它在家尿，它還不樂意，大小便里包含著狗狗的各類社交信息，它上躥下跳、張牙舞爪，讓你帶它出門會朋友。有時候工作一天太累，想偷個懶，它淚眼汪汪地看著你，尿意騷擾得它面部變形——“求你了，帶我出門遛遛吧”。

這時，你會看見一個如行尸走肉般的主人拉著一條歡脫的狗在草地上游蕩。

某一天，我外出遇到其他狗主人，他們見我第一面就下了結論：“年輕人養狗就是圖個新鮮，到時候還得甩給家里人。”如鯁在喉，我說不出一句話，因為我真的有點后悔。

我原本過得很瀟灑的周末不見了，因為狗狗要出門遛遛；晚上愜意的“追劇”時光不見了，因為狗狗要你陪它玩耍；隨意在地上堆放物品的習慣要改掉，因為狗會誤食；我不得不跟大爺大媽打成一片，因為我的狗狗要和他的狗狗交朋友……

一只狗綁架了我的生活，本要極力回避的人與人之間深深的羈絆、灼灼的期待，以及更多的責任，都從我養這條狗開始，加倍襲來。

似乎一不小心，我推開了一扇陌生的大門，內里是我不熟悉和不曾期待過世界，這讓人不安。

大約四個月之后，我發現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我意外地習慣了“狗狗規律作息”，遛狗不再覺得痛苦，一路上還能賞花、鍛煉；和幾位狗主人成了朋友，周末相約爬山，除了聊狗還談人生；給狗狗做食物做久了，也開始為自己下廚。

這些變化自然而然，我甚至沒有覺察。直到有天晚上加班，我突然覺得有些難過，因為想到狗狗在家等著我。我可以天馬行空地創意、構想，和同事交流，或者跟家人通電話，但它只會在一片黑暗里專注地期盼我的歸來。

它果然在等我。那晚我開門進去的瞬間，它把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耳朵收到兩側，比往日更熱情地搖著尾巴撲向我，舔舔我的臉，圍著我轉圈兒，久久不肯離開。那個時候，我跟這個小小的生命，都覺得很幸福。

不養狗的人或許無法借由我的描述感同身受，因為很多感受和體會是藏在一扇扇門里的。一旦進到門內，你便會走入一個世界，更多的官能被打開，更多的限制被突破，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會發生……

人由同樣的物質構成，有著大同小異的五官，但內里千差萬別——養了狗的我和過去的我不再是一個人，因為更溫熱，更能承擔；去旅行的你和不愿意改變的你不再是一個人，因為看過了遠方，心上的色彩會更繽紛；終于捧起一本書的你和每晚刷手機的你也不再是一個人，因為只有能安下心來的人才能讀懂故事里的千回百轉……

原來，嘗試一件事，并稍微忍耐、堅持一下，就能推開這世上的一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