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雨章

兩年前,我在CBD的一家貿易公司工作。陪客戶喝完酒,一路遠離城市的燈紅酒綠,到達住所常常是深夜兩三點。小區早已安靜下來,平時滿是攤位的胡同黑漆漆的,只有盡頭的紅色燈箱發著微光。招牌上寫了兩行字:夜宵,小龍蝦。
小店很窄,只有五六張桌子,用布簾隔開了正堂和后廚,柜臺后擺著關公和發財樹。光頭老板總是坐在柜臺前,有客人進來,就扔下菜單和鉛筆,想吃什么自己畫圈。盡管總是一副“愛吃吃,不吃滾”的表情,這家店的小龍蝦還是能一次次讓我停住腳步。
我最愛蒜蓉龍蝦,白色蒜泥均勻地覆蓋在盤上,點綴著綠色的蔥花,白綠之中,小龍蝦整齊地排成隊列,冒著熱氣。剛一入鼻,就涌出了口水。來這里的食客和我一樣,都是夜游神。
遇見安慶是在一個周日的凌晨。她穿著白色的襯衫,面前擺放著一大盤鮮紅的龍蝦。
小心地把頭發捋到耳后,她捏起龍蝦螯,把小龍蝦從成堆的花椒中拎起,左手抓著蝦頭,右手拽著蝦尾輕輕一擰,只剩下掛滿蝦肉的尾巴。她的動作精巧而緩慢,直到她抬頭看我,我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盯著人家,趕緊收回目光。
“嘗嘗我的?”她笑著問我。
可能是喝了兩瓶啤酒,我竟端起自己的盤子坐到她面前,只嘗了一口,嘴就辣得閉不上,趕緊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她依然不緊不慢地剝著蝦,頭也不抬地說:“這可是變態辣的。”
我被安慶的重口味收拾得服服帖帖,聊過天才知道,她竟然是江蘇人。
從上高中開始,安慶就喜歡吃小龍蝦。隔三岔五,媽媽起早買好新鮮的龍蝦,等到她晚上進了門,桌子上肯定冒著香氣滿滿的一盆。媽媽總是剝好殼,一只只塞到她嘴里。到后來,媽媽竟然開發了一種新的吃法,把所有蝦仁剝好,盛在碗里,她可以直接用勺子挖著吃。
來北京上大學后,每次下了火車,大包小包地回家,媽媽都會給她做一大盆龍蝦。可是那會她總是急著和朋友出去玩,從來都顧不上吃。
“小時候總覺得有好多時間,今天過了還有明天。現在想回家吃口父母做的飯都難。”
安慶是產品經理,日子忙忙碌碌,從上午十點到夜里一兩點,每天十五六個小時都圍著工作轉,周六也要加班。平時都是在公司點外賣,只有周六夜里下了班,才有空來店里吃麻辣小龍蝦。臨別時已經是凌晨四點,她打著哈欠,對我和老板揮手告別:“下禮拜再見。”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和安慶一起吃飯成了我每周六晚上的固定項目。我們一起吃龍蝦,吐槽工作,和老板聊聊天。
有次來了一對情侶,兩人要了份蒜蓉龍蝦,男孩戴著手套,把蝦剝開,女孩坐在一邊,張著嘴,“啊……”地接下蝦肉。男孩吸一口蝦頭,趕緊給女朋友剝下一個。每只蝦男孩都只吃蝦頭,把蝦尾的肉給女朋友吃。“這倆倒是般配。”老板難得地開了句玩笑。
女孩天馬行空地說著剛剛在酒吧聽的歌,又聊到今天看的電影的精彩情節,最后繞到了錢上。“你說,我們以后能有錢嗎?”女孩嚼著龍蝦,和男孩嬌滴滴地撒嬌。
“放心吧,我肯定能賺錢。”
有天晚上我到店里,只有那個女孩一個人來了。她低著頭,雙眼通紅,安慶在一旁忙著安慰。女孩看上了一個包,可是又舍不得買,心里委屈著,和男朋友大吵了一架,“不是非要這個包,就是看不到希望。”女孩邊哭邊說。
他們從大學時就在一起,去年畢業后一起留在北京。雖然窮,但過得開心。她的手套被龍蝦扎出好幾個洞,她說她知道以前男友怕她被扎到,所以從來不讓她自己動手,她什么都知道。
“等到了我們這個歲數,你就知道那些包啊算不了什么。看看她,包什么的有錢都能買,就買不著靠譜的男人。”我捅了捅安慶,做好了被她捶死的打算。
“是嗎?”女孩盯著安慶。
“是啊。”安慶配合地講起自己每天工作多忙,談戀愛的時間都沒有,“特別后悔大學時候沒抓一個,現在只能抓蝦了。”女孩被她說得破涕為笑。
我倆安慰了一個多小時,她終于決定去找男孩和好。看著她的背影,安慶沖我胸口打了一拳,“少擠對我兩句會死嗎?”后來,小情侶又一起出現在店里,不過這次,女孩開始剝起了蝦殼。
夜半時分,游蕩在小店里面的要么是幾個朋友或是年輕情侶,要么是我和安慶這樣的加班狂,很少有其他的組合。有天晚上,店里進來兩位客人,一個阿姨帶著中學模樣的兒子。
“一小份就要六十?”阿姨看著菜單,帶著懷疑的腔調問老板。可能是覺得丟人,兒子把頭埋進運動服里。阿姨摸著口袋,半天掏出了幾張十元的現金遞給老板,“給我來一小份,打包”。
等餐時,她坐在我們對面桌,看著我和安慶的小龍蝦發呆。我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您要不先來個嘗嘗?”阿姨擺擺手拒絕,她說老聽人念叨北京的麻辣小龍蝦,來看看長什么樣。
安慶來了好奇心,“你們這是來北京玩啊?”
“沒有沒有,帶我家男人上北京看病來了。”
阿姨說,這次過來也沒抱什么希望,醫生說晚了,救不回來。就想著一家人出來轉轉。他們一起去了故宮和天壇,第二天早上就要回老家。說到生死,阿姨的語氣平淡,像在和我們拉家常。
安慶跑過去想替她買單,沒想到吃了釘子。 “人家又不是買不起。” 老板淡淡地說。
“您的龍蝦。”老板手上拎著兩大塑料袋,裝了七八個餐盒,五六個人吃也綽綽有余。“要是路上涼了,拿微波爐熱熱。”
等女人走遠了,安慶小聲說:“沒想到老板還真仗義。”
“這多大點兒事兒啊?”老板被夸得有點不好意思,紅著臉繞開我們,走到柜臺后算賬,和他身后的關公像相得益彰。
北京的深夜里,一份小龍蝦總能勾起我們所有的情緒,有幸福的,也有哀愁的。鮮紅的色彩中帶著濃郁的情感,深夜亮起的燈牌是最忠誠的陪伴。不問來路,不問歸途,這家小店收留著每一顆孤獨的心。長夜的盡頭,生活又變得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