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

“今天是星期天,孩子們!”在似醒還睡中,我聽見孩子的爸爸以致訓詞的調門這么說,“讓你們辛苦的媽媽睡個懶覺!”跟著是孩子們的一陣哄堂“好”。
但是這個幸福的回籠覺,似乎沒有達到理想的時間,我便被自己的咳嗽聲給嗆醒了,原來一股煤煙鉆進了蚊帳。到廚房一看,果然有一番新景象:洗臉毛巾圍在飯鍋上,字紙簍歪在火爐旁,麥片、牛奶罐頭、鴨蛋、香蕉,堆在洗臉盆里!
我的孩子們用一種“嘆觀止矣”的神情,看我用一小團十六開報紙和數根竹皮把那爐火生著了,“好,其余的你不用管了,你等著吃現成的,我們來!”他說。
待我從床上再次出來,那邊已經在叫吃早點了。他發明的“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實在是一種缺乏餅的形狀的餅:外面黑了有點兒苦,里面稀了有點兒生。當他躊躇滿志地歪著頭問我“怎么樣”時,我點點頭并且頗為含蓄地笑了一下。
他在得意之余又發話了:“孩子們,你們可以找小朋友去玩,等到十一點半再回來,我們分工合作,來準備午飯……”
“但是……”我是要說,早點的碗筷還沒洗哪,院子還沒掃哪,菜還沒買哪……不過他不容我插嘴,“你放心好了!”
孩子們呼嘯而去,他打了兩個飽嗝,夾著一疊報閱報去了。當我把碗筷洗凈廚房刷凈,提著籃子去買菜時,他也看完了報。“咦,到哪兒去?”他不勝驚詫地問。
“買菜去呀!”我也不勝驚詫地回答——難道他說過要請我們下館子的話了嗎?
菜場回來,他們又不許我下廚房,還是要我吃現成的。可才二十分鐘,廚房里忽然喊出了一聲:“快來!”跟著是他舉著手從廚房出來了,左手的無名指被菜刀割了一道口子,鮮血淋漓,找棉花、找藥水、找紗布,大家忙成了一團。這時廚房里又喊出了一聲:“快來!”原來那個最鎮靜的美美還在扇火呢!火上是鍋,鍋里是油,油是開的!我奔上前去,從切菜板上抓起血淋淋的白菜,趕忙丟在油鍋里,“嚓”的一聲,把他招來了……
“白菜,血,洗!”纏著紗布的手直向我擺。
“啊,來不及了!”我望著躺在油鍋里的白菜。
在飯桌上,我指著那碗白菜,對孩子們說:“吃吧,這里面有你爸爸的心血!”
所以下午,當他做本日的第三次宣布 “來呀,孩子們!我們該做晚飯了”時,“不!”我一步搶到廚房門口,兩手支撐門柱攔阻著,“你們對我的一番好意,我心領了,晚飯由我一個人來做,請務必答應我這個要求!”
心香一瓣摘自《冬青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