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翼
現在,我回到江西,在中國最大淡水湖——鄱陽湖地區體驗生活。
我的手機號仍然是北京的,別人至今仍把我當作“北漂人”看待。我雖然沒有北京戶口,但在北京有房子,仍然堅持每個月往北京社保局交納著三險一金的社保——渴望退休時,能在北京領取養老金。
我2004年初離開九江,當時孑然一身來到北京。一待就是十一年。2014年底從北京回江西,大包小包托運回九江的行李,托運費就是五千多元。
在北京待的時間,如果按十年一大運算,我在北京度過了一個大運還多的春秋。這十一年,可以說是我人生的黃金季節。38歲至48歲,能不是人生的黃金年華嗎?
既然是人生的黃金年華,這十一年,我完成了人生哪些片段呢?
去北京,是我意料之外的。當時,我寫完一部長篇小說,送《十月》雜志審閱。沒想到,一番談話,王占軍主編問我愿不愿意到《十月》雜志工作。《十月》雜志在文學人心中的形象是高大上的,我豈能不愿意?也顧不得自己的長篇小說在不在《十月》發表,很快走馬上任,開始了自己北漂的嶄新人生。
剛到北京那會兒,單位沒有住房。雖然那個時候我就已經跨入北京的“有房族”,在此之前我在北京郊區的良鄉買過一套小產權房。但上班一趟路上要費兩個多鐘頭,往返在路上就要耗去五個鐘頭左右。時間成本姑且不算,光在路上乘坐公交搖搖晃晃,到家已經是骨頭都快要散架了。
為了節省路上的時間,我在單位附近找了個地下室住著。一來上班距離近,二來體驗生活,嘗試住地下室到底是什么滋味。地下室的通道幽深窄長,多半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挖的戰備防空洞改建而成。住了幾個月,還搬過一次家。地下室陰暗潮濕,霉味濃重,永遠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異味充盈在過道和室內。可憐還有嬰兒,呼吸著地下室的異味,常常在夜深人靜時發出震撼的哭聲……王占軍主編當時笑我,你是不是也要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寫一本《地下室手記》?我未置可否。但當時的確有接觸底層社會的情結,住地下室無疑是最好的體驗。
我開始在地上找房子,地下室的體驗該結束了。樹挪死人挪活,一輩子住在地下室能有什么出息?這也是我奉行的求變人生哲學。我不怕底層,自己本身就是農民出身,回到底層就像回到老家一樣。
有了底層情結,再住到地上,就屬于上帝的恩賜了。在安貞橋東北面的皇姑墳我尋到一套小單元,房東是個律師,雙方都是爽快人,很快便簽約成交。大概租住了半年多,房東提出跟我換一套房子。這個北京律師,手里有不少房子。在安苑路的一套小開間,前任房客剛退租,他就轉給我了。
安苑路的小開間雖然只有二三十平米,但住著卻十分愜意。這里光線充足,裝修時尚,暖氣也充足,冬天最寒冷的時候室內溫度都有攝氏二十五六度。相比皇姑墳,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皇姑墳那個小套間真像睡在一個墳墓里,光線暗不說,裝潢設施都是上個世紀80年代老掉牙的東西。最可恨的是房間里蟑螂成群,每天下班回家就開始與蟑螂為伴。買來滅蟑靈也無濟于事。這個蟑螂似乎與我較上勁了,搬到安苑路的時候,心想,這里窗明幾凈的,不該有蟑螂,后來還是發現了蟑螂。我想這些新蟑螂肯定是從皇姑墳那個小套間帶來的。后來我在太陽宮買了新房,這些令人痛恨的蟑螂,竟然尾隨我來到了新居,似乎成了我豢養的寵物。
我在《十月》雜志上班的第二年,完成了在北京置業買房的華麗轉身。從住地下室,到租賃住房,最后搬進了自己購置的新房。
我購房的目的其實有自己的謀劃,想自己獨自創業。我不喜歡一成不變的人生,不希望一個工作干到頭。不斷變化的環境也許對于別人會無所適從,但于我卻是如魚得水,正中下懷。2015年年底,我與《十月》雜志解除了聘用關系,開始了人生一場賭博。我賣掉了九江的一套房子,在北京辦了一本大型純文學刊物——《現代小說》。當時,從《十月》雜志出來,有一股雄心壯志,想辦一本全國一流的刊物。刊物出來,在業界反響特別強烈。刊物顧問都是國內一流的文學名流,如陳忠實、賈平凹、莫言、雷達、陳建功、孟繁華、賀紹俊等人,都無私地支持我辦純文學刊物。我的選稿標準不免帶有鮮明的《十月》風格,可以毫不隱晦地說,我賣房辦刊,發表的都是當時國內一線作家的精品力作。國內多家選刊都競相轉載《現代小說》的作品,記得《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這些品牌刊物都隆重推舉、轉載過《現代小說》刊發的作品。《現代小說》在全國的書刊市場鋪貨,實銷一萬三千多冊,這個成績是鼓舞人的。但刊物出到第三期時,與我合作的《清明》雜志變卦,說出版局干涉,不允許一刊多用,要終止合作。《現代小說》辦到第三期時,改用《安徽文學》的刊號,勉強出版到第四期后,不得不停刊。
一本文學同仁看好的文學期刊,因為刊號問題不得不終止出版,這給我帶來了巨大損失。全國各個銷售點因為得知《現代小說》停刊,不再有后續貨源,都掐著貨款不給結賬。要不回來的貨款計三十多萬,全都被精明的銷售商采取拖延術賴掉了。而我卻還要支付一大筆印刷費和作者稿費。不能因收不回貨款,就甘愿墮落成不齒的“老賴”。我打電話,將印刷廠人叫來,讓他們把賬結清。印刷廠老板很感激,說,我們只見過討賬討不回來的,沒有見過主動找我們付賬的。我到郵局去匯稿費,一沓沓稿費單記錄著我與作者之間的純潔關系。房子賣了,可以再買,但做人不能失去誠信的底線。當然,也有一些作者,知道我經營失利,主動要求放棄稿費。至今,我感謝這些給予我無私支持的作者。
2009年,中國煤礦文聯《陽光》雜志需要一個辦刊有豐富經驗的人來擔任執行主編。我的辦刊經歷被認可,于是又重操舊業,開始了辦刊生涯。我與主編徐迅合作,著手對《陽光》雜志進行了改版,增加頁碼,面向全國征稿,使一本行業內期刊,變成一本有影響的跨界文學期刊。
幾年過去,我突然想起,自己原本是個寫作者,現在卻陰差陽錯地來到北京辦刊。如果再繼續下去,我的人生目標就完全偏離了方向,與初心背道而馳。為了辦刊物而丟失自己的寫作理想,無疑會抱憾終生。不忘初心,回到寫作路上,追尋文學之夢,這是當時內心強烈的愿望。
2014年,我申報的《鄱陽湖》題材,獲得“中國作家協會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的核準通過。我知道,這是我寫作之路重新起錨的一個開端。我要回到江西鄱陽湖去體驗生活,重新回到火熱的社會一線去采集素材。與妻子一道,開始清理北京這么多年的所有物品。有用的打包托運,無用的當廢品變賣。然后,拖著一個行李箱回到九江。
要離開待了十一年之久的北京,自然有諸多不舍。妻子說,我們回去,就把女兒丟到北京了,她不舍得。我說,女兒大了,她在北京一家學院上班,有什么不舍的?兒子也參加工作了,在北京工作一年后,自己找了一家深圳的單位南遷了。所幸,兒女們都長大了,我可以全心全意地謀劃自己的文學人生了。
我在鄱陽湖的山水間奔跑,閱盡古往今來的滄桑,書寫這里發生的人文故事和新生的傳奇。
北京,作為我人生黃金季節的奮斗地,它與我暫時分別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到北京生活。但我知道,我的寫作之路正在闊步前行。自己的作品仍然需要在北京這個文化大都會的期刊與讀者見面。
我身體離開了北京,但心卻仍然牽掛著北京。回到江西三年多,手機換了兩臺,但號碼卻依舊是北京的。北京的房子雖然暫時租賃出去了,但哪一天再回到北京,身體還需要在那里安居。那個時候,不知“北漂”這個名詞還存不存在呢?當然,我還愿意繼續充當一名“北漂人”!
有長輩評論,我比北京人更愛北京,確實,此心安處是吾鄉——我的“北漂”,不漂,全是足以安放于靈魂深處、豐厚于歲月深處的文化底蘊獲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