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埃德蒙·德瓦爾 著 梁卿 譯
1
公路蜿蜒向上。山腰間驀地出現了幾棟搖搖欲墜的房舍,門口凌亂地堆著幾只破輪胎,還有幾塊稻田。這里是個窮地方。樹種起了變化,松樹和竹林間第一次出現了膠皮楓香樹。幾條清涼的溪流十分湍急,好似從水墨畫里徑自流出。我們在瀑布上方的一座橋邊停下,上了一條小路朝一處礦坑走去。周圍雜草叢生,參天大樹投下濃重的陰影。
轉過一道彎,巖石表面露出一道裂縫。坑外有一攤開采時挖出的棄土、一堆風化的石塊,看起來很像懶洋洋的狗獾的洞穴,蕨類植物和苔蘚在四周雜亂生長。礦洞里透出清冷的氣流。
我鉆了進去,停了一下讓眼睛適應里面的黑暗。用手摸了摸礦道表面,一層水珠附在上面。礦壁是白色的,留有大塊劈砍的痕跡,點綴著綠色條紋。有些石塊大約是新近掉落的,腳下的地面散落著幾塊更加干凈潔白的碎石。撿起一塊用手指一捏,它便化為粉末,銀光閃閃。
就是這個。這就是高嶺土,我朝圣的起點。
這些礦坑如今已經廢棄。這座山里曾經坑道密布,縱橫交錯,工人們把松軟的白色巖層劈下來,把一籃籃高嶺土傳遞到地面,接著傳遞到山坡,背到山下。一切礦業開采看起來都很可怕。
1583年,明萬歷十一年,御瓷廠總管張化美曾上奏,稱這些山坡的格層如此之多,開采高嶺土幾乎是不可能的,勞民傷財,這件事情不可能做到。你仿佛聽到他氣惱的聲音。
但在這一刻我一點也不關心皇帝作何反應。這就是高嶺,我的第一座白土山。我兩手灰白,沾滿了白色的塵土。
2
下山要走七英里,我們沿著順溪而下的林間小道走。這里的河水看似清淺,實則變幻莫測。河道不斷地改變,每天都有小小的河岸形成和消失。
這里曾經是碼頭,從山上開采的高嶺土被搬上長條形的竹筏,順流而下運出去。現在這村子讓人感覺破敗荒涼。弄堂里汪著泥水,馬賽克般的石子路通往幾座沒有院子的房屋,幾戶人家在吃米飯。這條河剛剛發過洪水,空氣中濕氣彌漫。我詢問這碼頭上次使用是什么時候,得知一百年前礦山關閉后,碼頭便一落千丈。這條巷道曾經是主街,臨街的店鋪為騎馬路過的旅人提供服務。商人可以在旅館和茶舍里談生意。如今這一切早已蕩然無存。
只有當年淘洗高嶺土的一溜棚屋留存下來。高嶺土無需在研缽內捶打。但是,高嶺土必須泡入水中,混合成稀薄的白色泥漿,去除渣滓。經過淘洗,液體高嶺土變得越來越潔凈,然后晾干,制成白色的磚頭。
這個碼頭距離下游的城市三十多英里,河面上曾經一派繁忙景象,主河道川流不息地運送著人員和原料。高嶺土在河岸上被燒制成磚,裝到竹筏上撐篙運送。連綿不絕“望不到首尾”的船只,滿載著從山上運下來的白墩子和高嶺土向前駛去。殷弘緒描寫了景德鎮的擁堵,“寬闊的河面上并列著兩三排首尾相接的小船”。
看看腳下,你會發現河堤是用積累了幾百年的破碎匣缽筑成,成百上千座瓷窯的殘次品在你腳下嘎吱作響。冬天定期發洪水把它們沖走,新的碎瓷片馬上取而代之。
仔細看看河流沿岸參差不齊的房屋,你發現它們的外墻也是用廢棄的瓷器、匣缽、窯磚和瓷磚砌成的。
如果你朝河里望去,會看到碎瓷片在下面20英尺的地方隱約閃爍。
3
這座城市制作了世界上最為純粹的器物。這是一座技藝和學問之城,其產業之復雜超乎人類在別處的一切其他努力。
《陶錄》分門別類地說明了制作瓷器的23個單獨的工種:六種彩繪工,三種裝窯的行家,三種燒窯的行家,模具制作者,制作板條箱的木工,編籃工,燒窯后打掃殘留物的清潔工,配制瓷泥的人,研磨顏料的人,把瓷器裝入匣缽的行家,把匣缽裝入瓷窯的人,把排放著杯盤的木板一邊一條扛在肩上保持平衡、在熙來攘往又濕漉漉的街道上穿行的人。此外還有經銷商、商人、學者、官員、會計、寫標簽的人,看門人、御瓷廠的守衛。
這是城市可見的部分,由官員清點登記。“許多貧苦人家……許多年幼的工人和體弱的成年人……盲人和殘疾人靠研磨顏料來維持生活。”殷弘緒寫道。城市的犄角旮旯里活躍著被吸引到這里來的人們。活計從作坊里漫溢出來,滲透到大街小巷。在干了一天的清掃、搬運,或者刮擦打磨磚頭(把手都磨破了)之后,人們可以吃到一頓米飯。有些人身上有窯火灼傷的疤痕。有些人由于常年浸淫在高嶺土的白色粉塵中,呼吸困難。孩子們希望能被收做學徒。
1712年,一位耶穌會神父估計,這里有一萬八千戶人家,可能有十萬人靠瓷器維生:“據說這里有超過百萬人口,每天消耗一萬擔大米,一千多頭豬。”這是一座人煙稠密的城市,街巷狹窄。他在信中寫道:身在其中,如同置身于狂歡節。

《陶錄》中說明瓷器模具制備情況的木刻畫,1815
這里夏天太熱,冬天太冷,瓷泥倘若結凍,便無法使用。窯爐一時失去掌控,就可能突然引發熊熊大火,燒毀過于狹窄的街巷兩邊密密匝匝的房屋,“不久前就發生過一次火災,燒毀了八百間房屋”。還有,“我可以聽見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腳夫呼叫讓路的聲音”。如何在這座城市穿行,是一件復雜的事情。
4
想象一下從山嶺間下來,進入景德鎮,城市的街巷呈格子狀布局,河流在這里突然轉向。你也許會看到火光沖天,煙霧蒸騰。1576年,一位作者描述他靠近這座城市時的情景:“余嘗分守督運至其地,萬杵之聲殷地,火光燭天,夜,令人不能寢。”
15世紀末,身為督陶官的朱元佐在他的《監陶登朝天閣冰立堂觀火詩》中寫道:
來典陶工簡命膺,大林環視一欄憑。
朱門近與千峰接,丹闕遙從萬里登。
霞起赤城春錦列,日生紫海瑞光騰。
四封富焰連朝夕,誰識朝臣獨立冰。
如今景德鎮不再煙火彌漫,用來燒窯的木柴一度被煤炭取代,現在則基本上改為天然氣和電窯。
我住在雕塑瓷廠附近一家類似青年旅社的招待所,干凈,簡樸。附近有些作坊,可供外國陶藝家使用。這里的氣氛愉快、喧鬧,人們在喝咖啡時,給你看他們的陶瓷作品的照片,告訴你他們的計劃和新發現。這里很像大學的氛圍,刻苦用功放在第一位。參與這種大學般的生活,我恐怕年紀有點太大了,或者離開太久已經生疏,不過也許我只是需要喝點像樣的咖啡。
“雕塑瓷廠”本身已經不復存在,1986年廠子關閉,實行了私有化,廠名保留下來。廠區里挨挨擠擠地集中了模具制作、拉坯、雕塑、描金、彩繪和燒窯等各種各樣的作坊。小巷錯綜交織。
作坊的分布看不出明顯的邏輯。園區內私人窯爐四散分布,公共窯爐則管理嚴密。靠近入口處有幾塊黑板,上面潦草地寫著使用者的姓名,以記錄和追蹤窯爐的使用情況。你預定某天使用一臺窯爐或者幾個支架,到時候必須來,否則就被別人占用。
早上七點,這里就有個女人在制作嬰兒拇指指甲大小的花瓣,把它們在臺板上一字排開。拐角處,幾名制陶人把花瓣稍微沾濕,按壓在巴洛克式的、渦卷紛繁的花瓶上。有人把花瓣做成睡蓮,粘在小碗上,施以明亮艷麗的釉料。它們看起來廉價十足。
這個女人做的花朵與那只豐山瓶(著名的元代青白釉玉壺春瓶——本刊注)上的花朵幾乎一模一樣。她微笑著沖我點了點頭,我拿起一只小碗。豐山瓶珍貴無比,跨越千山萬水才鄭重地落腳于都柏林的博物館。而它瓶體上的朵朵菊花,完全可以由這個女人制作。
我細致地看了看她今天做的花朵,我更喜歡她做的花。
我想找人為我做幾塊瓷板,我正在籌備劍橋大學菲茨威廉博物館的展覽。我要找的工廠在離這里很遠的另一片區域。
門敞開著,幾塊瓷板靠墻立著,有的繪制了圖案,有的空白,現成可買。房子后面連著一間簡單搭建的棚屋,朝向一個庭院。三個兄弟,正在用滾筒壓制一塊又大又厚的泥坯板。正午時分,空氣炎熱。操作臺下方塵土飛揚,粉塵沾在腳上,進入喉嚨。他們的T恤衫上覆了一層泥粉,閃著微光。
我說明了我想要的瓷板的規格。管事的年輕女人飛快地用手指在算盤上撥拉,記下每塊瓷板的厚度、長度以及交貨時間。我擔心數量不夠。在這里定制瓷板,我只有這一次機會,于是我坐下來,訂購了兩倍的數量,以防萬一。然后,又增加了一倍。
我告辭出門時下起雨來,雨勢很大。已經有人告訴我,這條街另一頭有一戶人家制作蛋殼瓷。這里,有人制作很重的大件瓷器,也有人制作輕而薄的瓷器,舉到光下可以看到自己的手指。這兩種手藝的難度難分伯仲。蛋殼瓷的制作之難盡人皆知。在沒有任何道理碎裂的時候,它也會碎裂。
我找到了許家。有人給我倒了一碗茶,茶水呈淡淡的麥稈色。我坐下來觀察,想搞清楚這家人的分工情況。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正對著一只小狗嘀嘀咕咕地說話。房間里,三個兒子在用模具制坯,修坯,大女兒在清潔小號高足杯的釉面。一個雇來的畫工蹲在排放著杯子的臺板前,用畫筆的筆尖在杯沿上畫一圈鈷藍色,他一分鐘可以畫八只杯子。母親負責洗衣做飯。收音機在播放節目,聲音很響。風扇呼呼轉動。
奶奶領我到一間棚屋里。棚屋里面有一臺窯爐,幾組高大的陳列架。她取下一只碗,敲了敲。瓷碗的聲音在空氣中畫出聲波的漣漪,穿透這個灰蒙蒙的上午,現出它的形狀。我們聽了一只碗,又聽了一只碗。
她滿意地笑了。這一切無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