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有一次,一個朋友問我:“如果全世界讓你選擇一個城市定居,你選哪里?”我說:“京都。”她又問:“中國呢?”我說:“潮汕。”
說不出為什么,也不知道具體原因,就像愛一個人沒有頭緒沒有理由,以為不愛她但夜夜全是她,每個縫隙里全是她。我第一次來潮汕時,并不覺得隔閡,只覺得來過很多次了,以至于有些恍惚。
我和家和認識約有三年。她的名字真好聽,家和,我常默念這個名字。看她發的潮汕老宅圖片:花朵、貓、狗、老人、老樹、壇壇罐罐……每次都有買張機票飛去的沖動,但我忍了三年,亦不知為什么忍得住這樣的誘惑。徽州、婺源之類的江南小鎮每年都去,只是一直沒去最想去的潮汕,因為覺得它太合自己的口味——那樣濃情的一個地方,我相信會一見如故。
家和隔一段時間便寄來一些我喜歡的舊物——潮汕的點心模子,舊的竹花碗,用過的腌菜壇子。她一直都用文字與我交流,三年并未語言交流過,我當她是我在潮汕的他鄉知己。
見過一張她拍的荷塘,有飛鳥、荷花、老房子、舊宅前的貓。她說:小禪,你來了,我們在這里喝老茶。
這句話我記了三年,慢慢生了根。丁酉年正月,想去潮汕過元宵,訂了機票就走了。我告訴家和要來潮汕了,“她”忽然開了口,是男聲。家和居然是男人,我自以為他是女人好多年。
我在網上訂了載陽客棧,從揭陽機場下了飛機,便換上了春衫。客棧在巷子里,是由一座老宅改成的。影壁上畫了孤杉,條案上擺著橘子——廣東人家家戶戶擺橘子,意為大吉大利。
已是臨近黃昏,家和出現在客棧。中年男子,戴黑邊眼鏡,著灰色襯衣。我們開始去小巷中游蕩。潮汕三輪車真多啊,鋪天蓋地,剎那間恍如在越南街頭,老樹遍地。
街上有好看的小廟。廟里有木雕、古畫、好看的嵌瓷,尤以嵌瓷最美,五顏六色的瓷器嵌在屋廊上,房檐上,又艷麗,又脫俗,極妙。我總是在那繁復的嵌瓷屋廊上注目很久。南方的細膩不僅體現在老香黃上,還體現在木雕、磚雕、嵌瓷上。
路邊有賣鹵鵝肉的人,小攤,支著一盞昏黃的燈。買了一盒鹵鵝肉,邊走邊吃,又看到路邊的“八尺娘酒”,覺得這個名字很迷人。坐在路邊討了喝,甜且辣。
小茶盤紅紅的,里面是喜字。八尺娘酒放在喜字上,我端起放下喝了三杯。胸中有了潮汕意味,便坐下聽家和與他們說潮汕話。
天黑下來,舊宅門前掛著紅燈籠,尤其喜歡潮汕人家宅子前掛著的竹編燈籠。有的上面寫著自己的姓氏,有的涂成紅色,在夜色中像狐貍眼睛,妖媚極了。
一轉就到了牌坊街,牌坊是新的,少了些味道,但因為一排又一排,便又有了氣勢。坐在百年老店胡榮泉吃小吃,簡直是不知道要吃些什么好。鼠殼粿、春餅、筍粿、鴨母捻、云吞餃、蠔烙、牛肉丸、沙茶粿……“粿”這個字在潮汕閃著異樣的光芒,沒有哪個地區幾乎把食物全叫粿。
那做粿子的模子也好看。木制,生動的圖案,因為用久了有了柔潤的包漿。我收藏了幾個,用來做了茶托。
在潮汕的一周我吃了各種各樣的粿,它們生動地活躍在我的胃里、DNA里,至今忘不了。
我身為北方人,長著南方人的味蕾,每到南方都激蕩起無數前世的記憶。一邊深情,一邊忘情。而身邊正宗的潮汕人家和,是不需多言的好向導,仿佛多年故交,總能把我帶到潮汕最好吃的地方去。
其實,最終是被他發的一張圖片打動——那是一個門庭,也掛著紅燈籠,紅燈籠上寫著“謝”,兩邊畫著花鳥牡丹,老榆木的門,在中間寫著三個字“凹天井”。家和在深夜帶我去看,兩個人前后走著,有風,20攝氏度的天氣,春風沉醉。
終于看到,心跳,我就是為它而來——和圖片上一模一樣。我在紅燈籠下佇立了很久,被這個絕色的天井吸引,然后給北方的朋友說:我終于來看這個凹天井了。
朋友說:你是一只鳥兒,一生都會在天上飛,這是你。
次日,他早早來找我,去逛牌坊街。我被那些竹筐迷倒,手編竹筐,寫了喜字,或畫了鯉魚,古意盎然。有的上面還畫了小鳥、荷花,有的還畫了童男童女。對于太美好的事物,我有一種惶恐,有時居然不是想占有,而是想放棄——我明明知道自己欲罷不能啊。
看小攤上潮汕人做蔥油餅,以面粉為主,加入蔥花,煎至兩面金黃,用鏟子切成一塊一塊的,看得讓人難過——回到北方再也吃不到了。還有糖蔥薄餅——餅是長條狀,中間有許多通孔,大概有十六個孔。顏色雪白,所以叫糖蔥。
薄餅皮在爐子上烙熱,很薄的一層,撒上芝麻卷起來,香得魂兒都沒了。還有那手工做的牛肉丸,Q得可以彈很高,五塊錢一串。
潮汕的點心太多,以至于走到半路就會撐著了,椒鹽餅、綠豆餅、芋泥餅、豆枋酥、花生糖、芝麻酥、豆棒、豬油糖……五塊錢買了一個撥浪鼓,在牌坊街的巷子里叮叮咚咚地響著。哦,還有咸水粿、牛雜、糖畫、甜湯。
巷子深處有一家開了30年的老店。家和要了牛雜湯,用紅棗、枸杞、熟地煮上一夜,坐在小店中邊吃邊看風物,已經吃不下了,仍然艱難地想吞下那些美食。
潮汕三輪車真多啊,隨便坐上一輛,在春風里游走,邊走邊游。中午在深深的巷子中吃小吃,有豬腸米粉、蠔烙、菜頭丸、腸粉。潮州的腸粉真好吃,又糯又滑又嫩,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腸粉,迷死人的味道。
家和執意帶我去一個荒廢的古村,于是坐上車去。古村叫腸水村,村口有幾百年的老樹和小寺廟。廢棄的屋頂上長滿一種叫瓦松的花。還有很多的木棉樹、火旺樹、鳳凰木,村里到處是廢棄的房。房架上有雕花,很多朵蓮花在黯淡的時光中綻放。
村子中剩下的多是老人,幾個老婦人在“鐵釘花”樹下聊天,白發紅花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耀眼。貓和狗走來走去,日影中到處是荒涼之味。
我和家和爬上山坡,看整個村子,在山凹之中非常動人。
村中間有一棵老榕樹特別明顯。家和說:“我經常一個人來這里看月亮,就一個人,坐在山坡的木棉樹下,一邊喝啤酒,一邊看月亮。”
“就一個人嗎?”我問。
“就一個人。”
我沒有告訴家和,我也常一個人看月亮,在樓頂上,看到濕氣打上來。每個人的孤獨是一樣的,所以要找頻率相同的人。
我們在那個村子中游蕩很久,村子中有說不清的古老氣息,幽靜、素樸、傳統,可惜這樣的村子越來越少了。
家和執意帶我去一個渡口看一座孤獨的塔。那個渡口真寂寥,不多的人在等船過河到對岸去,沒有人去看一眼那座塔,那座塔真的很荒涼,很孤獨。
家和每周都要來看它一次,坐到黃昏。那周圍的人都認識家和,不知道這個愛穿黑襯衣的男人來自何方,為什么要一下午一下午地來看一座塔。
家和選擇了山坡上的月光和渡口邊的塔,我選擇了壇壇罐罐,花花草草,與天地光陰相處才是最好的相處。
從出生到死亡,我們一直在和時間消耗,如何消耗得美好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家和有家和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但都別具一格。
我們坐到黃昏,又去渡口對面人家閑聊,一個老婦人正在做粉紅色的粿。那粿印漂亮極了,是桃子形狀,木刻的紅漆印模。他們用木料刻成坯,再雕鑿凹型,刻上吉祥和花草紋樣。做粿的料里有米、豬肉、蘑菇、糖。女人用潮汕話與家和聊天,請我們吃新出鍋的粿,男人在外面蒸著飯,燒著柴。花開得到處都是,這是元宵節。
是夜,在人潮洶涌的牌坊街看燈。人山人海中遇見幾個提燈少女,她們問我來自哪里,我說:“北方,下雪的北方。”我穿了一件白襯衣游走在牌坊街,很晚又坐三輪車回到酒店。三輪車夫要十塊,我給了他二十。在潮汕的街頭和一個異鄉人說:“早點回家吧,元宵節快樂啊。”
次日去汕頭,在小公園游蕩,看民國時期老建筑。坐下來和汕頭人喝功夫茶。兩個老人一邊聽潮劇一邊喝茶,我參與其中。看上人家茶盤,托是老銀,盤子是瓷器,上面有花鳥兒。央求人家賣給我,果然賣給我了,歡天喜地地帶回北方,這是我在汕頭最大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