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得香囊成，文彩雙鴛鴦

秦挽裳

1

上元節(jié)，文德帝在宮中設(shè)宴，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員皆帶著家眷出席。宴會間，文德帝出題，皇子、公主和世家子弟撰寫相應(yīng)的文章。眾臣閱覽后，選出文采最佳的一人。

宋楚自幼聰慧，自從她七歲在國子監(jiān)念書以來，每年的上元節(jié)，她都會拔得頭籌，風(fēng)光無限。她想著，今年自然也不會例外。然而，在文德帝念出名字的那一刻，她幾乎坐不住了，臉上也染上一層薄紅，沒多久，便離了席。

御花園中，她躲在假山后，將寫著文章的宣紙扔在地上，并狠狠地踩了幾腳。

她踩得入神，忽然耳邊傳來一聲輕笑：“想不到公主的脾氣這般大。”聲音中夾雜著些許笑意，清朗如三月的微風(fēng)。宋楚先是一愣，而后轉(zhuǎn)過臉去。

來人是位十三四歲的少年，一襲白袍，白皙修長的手中拿著一把潑墨的十二折紙扇。白玉冠束起一綹如墨的長發(fā)，黑如點(diǎn)漆的桃花眼微微上挑，唇薄而紅，嘴角帶著凌厲而張揚(yáng)的笑意。

宋楚回過神來，問道：“你是何人？”

少年收起折扇，拱手道：“在下慕承，見過十一公主。”

如此一說，宋楚心中的怒意便在一瞬間噴薄而出。慕承？京都將軍府的大公子，方才拔得頭籌之人。宋楚覺得，她和慕承當(dāng)真是犯沖。他不僅讓她臉面全無，還將她方才丟臉的樣子全都看了去。眼前的容顏不再好看，反而讓她覺得十分討厭。她哼了一聲，轉(zhuǎn)身離開。

2

從那日起，宋楚便和慕承較上了勁兒，不論做什么事，都得分出高低才好。

三月，春暖花開，草長鶯飛。國子監(jiān)里的一眾世家子弟去西郊獵場騎馬，宋楚也跟了去。

初始還有說有笑，誰知后來她和慕承又較起了勁兒。兩人揚(yáng)鞭策起烈馬，疾奔而去。宋楚的騎術(shù)本就平平，烈馬又奔馳太快，她手中的韁繩一松，便直直地從馬上甩了出去！

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她尖叫一聲。她緊閉著雙眼，然而，意想中的疼痛并沒有傳來。她只覺腰上一緊，接著有人攬住她的腰，將她納入懷中。

兩人齊齊摔在地上，宋楚卻一點(diǎn)兒也不覺得痛。她睜開眼睛，一眼便望見一張好看的容顏，清俊的眉眼如月光下的白玉一樣。以往微微彎著的眼睛此時收斂了笑意，漆黑而深邃，攝人心魄。

慕承將宋楚從地上扶了起來，難得一見地發(fā)了脾氣，低聲道：“你就這么想要贏我？連命也不要了？”宋楚看著他微微蹙起的眉宇，竟不覺得生氣，反而是有些開心。

十六歲的少年，玉冠白袍，長身而立，三月的陽光灑在他臉上，在他身上打出一層金色的光暈，仿佛映在了她的心里。清風(fēng)徐徐，綠柳成蔭。在遇到他的兩年后，她終是喜歡上了他。

3

從那日起，宋楚更是處處和慕承較勁兒。這是她喜歡的少年，她一定要比他好，這樣才能配得上他。她的這些小動作盡數(shù)落在慕承眼里，而慕承只是詫異自己哪里又得罪了她。

當(dāng)初在一起廝混的世家子弟都已長大，開始踏入仕途科考。宋楚也長成了一個十六歲的姑娘，杏眼薄唇，額間配著銀色的眉心墜，輕風(fēng)揚(yáng)起她及腰的長發(fā)，驕傲而又漂亮。

這一年，她是文德帝最寵愛的公主，他是將軍府讓人艷羨的公子，他們青梅竹馬，在青蔥歲月里一起長大，眼見著對方一點(diǎn)點(diǎn)變好。她總覺得，他們才是這世間最相配的人。她總覺得，他們會如折子戲里所有的青梅竹馬那般，年幼相遇，年少相愛，一朝紅衣，白首不相離。

可她沒有想到，之后發(fā)生的一切，將她年少的夢，盡數(shù)毀滅。

夏至那日，文德帝帶著眾位皇子去獵場狩獵，因?yàn)槲牡碌厶蹛鬯纬阋矊⑺龓Я巳ァＤ潜臼且患O好的事，可誰都未曾料到，那一日，竟有敵國的細(xì)作混入獵場，進(jìn)行行刺。

場面混亂之中，宋楚因與文德帝離得近，一支羽箭射偏了位置，直直地刺向她的馬。御馬揚(yáng)蹄嘶鳴，而后狂奔而去。宋楚有些慌亂，低頭控制著韁繩，忽然被樹枝從烈馬上掃了下來，重重地落在地上，右腿處傳來撕心裂肺的痛意。臉上有黏稠的液體流了下來—方才尖利的樹枝劃破了她的臉。

侍衛(wèi)聞聲趕來，接著，一抹白色的身影闖入她的視線，將她抱在懷中，一邊攬著她，一邊勸慰道：“不怕，不怕，沒事了。”其實(shí)她沒有怕，但不知為何，聽到那熟悉低沉的聲音，她的心里突然覺得委屈，攥著慕承的衣襟，像一個尋常的小姑娘般痛哭出聲。

4

宋楚向來驕傲，怎么也接受不了自己一條腿已是殘疾。而且，當(dāng)時那樹枝太過尖利，她的臉上留下了一條疤，曲曲折折地從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盤踞在臉上。

她總覺得自己在做一場噩夢，等她醒來，她還是那個活蹦亂跳的姑娘。她每天醒來，滿含期待地看向銅鏡，可等待她的仍是那鮮紅的傷疤。一日又一日，她心里的希望漸漸被磨滅。終于有一天，她絕望地打碎了銅鏡。

慕承來到弦音殿的時候，只見殿里空落落的，沒有一個宮人。緋紅的地毯上盡是瓷器的碎片，慘烈如風(fēng)雨過境。宋楚蜷腿坐在床榻上，身形瘦弱，目光空洞。她一貫刁蠻驕傲，此時竟有些羸弱和可憐。慕承心有不忍，走到她面前，輕輕攏起她散落額前的碎發(fā)，道：“楚楚，你還有我，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都會陪在你身邊。”她抿了抿嘴角，落下了一滴眼淚。

那段日子雖然艱難，但她十分開心。因?yàn)槟匠谐３＿M(jìn)宮來陪她。他給她念詩，給她舞劍，逗她歡笑。他的聲音本就好聽，因此，那些詩句他念著更加纏綿悱惻。

可是，自從發(fā)生這一變故，宋楚便變得十分古怪，時不時鬧個小性子。開始時，慕承還常常進(jìn)宮來陪她，久而久之，他亦受不了她的小性子，便不再來了。

宋楚整日待在自己的宮殿里，不愿讓別人看見她的樣子。她每日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等待慕承來找她，她等的時間越來越長，到最后，那個人再也沒有來過。

5

轉(zhuǎn)眼便到了寒冬。

臘月初七，慕承十九歲的生日。那日一早，宋楚便去了將軍府。她看著手中的香囊，上面繡著一對戲水的鴛鴦，微微笑彎了眉眼。

幾個月前，她便向?qū)m里的侍女打聽清楚，民間的姑娘會送給喜歡的人香囊以表心意。這是她第一次拿起針線，一連繡了幾個月，終于滿意了些。其間不知被針刺破多少次手指，一針一線，都帶著她對慕承的喜歡。

她站在將軍府門前，聽管家說慕承一早便出去了。她便站在一旁等他，管家不知曉她的身份，便隨她去了。天空中不知從什么時候飄起了雪，宛若鵝羽，地上很快就積了厚厚的一層。

她一直等到暮色四合，這才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從巷頭走來。她動了動已被凍得麻木的腿，向前走了兩步，而后，臉上的笑便僵在那里。

慕承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身邊走著一位姑娘。那姑娘穿著鵝黃色的繡裙，笑起來的時候輕掩著唇，說話聲音也細(xì)細(xì)的，一眉一眼，都是這世間最好看的模樣。兩人說笑著，姿態(tài)親密而又自然。

宋楚突然想起晉陽城里廣為流傳的一則風(fēng)月之事，百姓皆知，將軍府的大公子有一位表妹，自小寄養(yǎng)在將軍府。那姑娘生得眉目如畫，性格溫婉，極討人喜歡。兩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感情甚篤。

這便是他不再去弦音殿的理由嗎？宋楚伸手撫著自己臉上的疤痕，心里難過極了，眼睛也酸澀得難受。她看著他們走進(jìn)將軍府，直到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視線中，她依舊在那里站著。許久之后，雪在她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層，手中的香囊滑落在地，她突然覺得很委屈。

原來，十六歲這一年，她不僅失去了恣意的人生，更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少年。

6

那日回到殿里，便聽說父皇已下旨為自己賜婚，宋楚發(fā)了一通脾氣，命宮人連夜趕制了一張人皮面具。從此，世人便知，十一公主宋楚日日戴著人皮面具終日飲酒作樂。戴上人皮面具的十一公主溫婉可人，像那位住在將軍府的表小姐。

一聽到這個消息，慕承便進(jìn)了宮。弦音殿里絲竹管弦之樂四起，宋楚懶懶散散地坐在最高處，低垂著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見慕承來了，挑了挑眉梢：“都下去吧。”

剎那間，殿里便只剩他們二人。慕承緩緩朝宋楚走去，來到她面前，猛地扯下她臉上的人皮面具。他目光森然，聲音凌厲：“誰準(zhǔn)許你如此侮辱婉儀的？”她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

宋楚心中一痛，臉上卻不動聲色。抬眼看著他，她笑得妖嬈而又放肆：“侮辱？我哪里有侮辱她？慕公子不就喜歡這張臉嗎？不如你就留在弦音殿，我天天讓你瞧著這張臉。”

聞言，慕承的眉宇不禁蹙得更深了，他冷笑，眸子中有痛楚一閃而過，快得讓人瞧不見。“宋楚，我以前只知你驕傲蠻橫，卻沒想到，你現(xiàn)在居然變成這副模樣！你想怎么玩鬧都可以，為何要將婉儀牽扯進(jìn)來？她哪里得罪你了？”簡單的幾句話，卻宛若一把鋒利的刀，一點(diǎn)一點(diǎn)刺痛她。

隆冬的風(fēng)吹進(jìn)殿里，蕭索冰涼。她跌坐在地，捂著心口，疼得站不起身。

7

宋楚在殿里呆坐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她便去了將軍府。慕承不愿意見她，她便在將軍府門前等著。直到晌午，慕承才臉色陰沉地從府里走了出來。

宋楚看到他后，道：“今日我來，就是想問一問，若是我嫁給了顧如淵，你會難過嗎？”“難過？”慕承挑眉，“我為何要難過？陛下親自賜婚，而且微臣看著公主和他也是極為相配。若是公主嫁給顧如淵，微臣非但不會難過，還會祝福公主。”

聞言，宋楚輕輕地笑了笑，極為清淺：“是嗎？那就借慕公子的吉言了。”說完，她一瘸一拐地轉(zhuǎn)身離開了。慕承看著她瘦弱的背影，不知為何，竟從中看出了一絲決絕。

直到宋楚離開后很久，慕承還站在原地。許久之后，他轉(zhuǎn)身回府。剛走上臺階，卻見管家彎腰作揖，求饒道：“少爺恕罪！兩個月前，少爺生日那日，方才那位姑娘曾經(jīng)來找過少爺。那時您不在府中，那位姑娘便在府前等了一日。當(dāng)日下著大雪，到最后那位姑娘的臉色已經(jīng)凍得泛紫。后來少爺您和表小姐一起回來，那位姑娘看到后，什么也未說，便一瘸一拐地離開了。她丟了件東西，被奴才撿到了。奴才本想等見到您時就告訴您，可奴才疏忽，到第二日竟將這事忘記了。直到方才再看到那位姑娘，奴才這才記了起來。”

他一邊說，一邊從袖中拿出香囊，呈到慕承面前。藍(lán)色的香囊上，赫然繡著兩只鴛鴦。那是坊間的習(xí)俗，姑娘若是遇到喜歡的男子，便要送他一只香囊以表心意。

慕承從管家手中接過香囊，手指微微顫抖。他想起，似乎就是從他生日以后，宋楚突然性情大變。他有些激動，卻又十分愧疚。

若是真如他所想，那他說出那些殘忍的話，她該有多么難過。他又想起方才她決絕的樣子，再也按捺不住，轉(zhuǎn)身朝皇宮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