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極
我是林區人,上世紀八十年代,林區還沒有什么憂患意識,生活和就業都不成問題,所以考取功名者寥寥無幾。我1992年參加工作,那時好歹還能發下工資,具體數額為每月二百五十元,有幾分零頭被財會省略掉了。沒想到二百五的日子沒過上幾年,資源很快枯竭,林業同時遭到斷奶。為了尋找出路,林場還成立了開荒辦,小組長隨手一指,整個山坡被砍伐一空,隨后刨坑下種。放下油鋸,我也學會了當農民。腐殖土肥沃,不用施肥,大豆玉米連年豐收,效益往往還要超過工資。后來上面來人糾正,這么干是不行的,于是又栽上樹。樹倒是活了,人徹底沒有了飯吃。廣大職工充分發揮聰明才智,紛紛展開自救,養殖業開始大行其道,環境優美的場區轉眼污流遍地臭氣熏天。我同樣別無選擇,在庭院里用木板建起了豬舍,只一年時間就把所有積蓄賠個精光。媳婦問我還干嗎?我說不能再干了,這樣下去恐怕我比豬死得還慘。那些年,所有人都在想辦法怎么活下去,整個林場除了學生,沒有一個人在讀書。
山里人要走出去謀生是一件很難的事,他們除了會伐樹沒有一技之長。跟很多人一樣,我第一次出門打工也是下了很大決心的,大有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死一搏的念頭。我有一身力氣,最好的選擇是走向工地。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勤勞的民族,沒有之一。在建筑工地,每天馬不停蹄勞作十二個小時太正常不過,你經常會看到傷口不斷流血的人還在奮力揮舞著錘子;有時明明是一項危險操作,而有人肯去把性命白白送掉。即使這樣,幾乎所有民工都拿不到足額的工錢,有時候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我不知道這個社會是怎么了,更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包工頭也跟我一樣困惑,他們討要工程款的時候腰里往往要揣上一把刀子。
對我來說繁華的城市到處殺機四伏,或者成為市民所鄙視的對象。比如在公交車上,他們會盡量避開我,路遇美女也要時而捂住鼻子。對于外面的世界我是一個負擔,生命的卑微足以證明我的可有可無,此后我找到更好的休閑方式,下工之余窩在工地里看書。我所說的書主要是過期的文學雜志,在夜市地攤上獲得,包括《章回小說》《青年文學》《人民文學》之類。工友之中不乏讀書之人,特別是《故事會》和《章回小說》,因為通俗,只要認識常用字,一般人都能讀得懂。只是他們舍不得買,即使五毛錢對他們來說也很重要,因為在他們肩上有一種責任,叫作養家糊口。挨著我睡覺的,是一個叫小林子的工友,小伙子個頭不高,渾身肌肉塊兒,而且非常聰明勤勞。我們都是木工班成員,負責預制模板,那些奇特的造型或旋轉樓梯多由他去完成。他說過一句話:“我干木工活兒著迷,睡不著覺都在琢磨怎么能把活兒干好。”后來在創作過程中,我總用這句話提醒自己,對任何一件事情來說,只有達到癡迷的程度才能做得更好。他也喜歡看書,我們都對打工題材特別感興趣,只是小說里所描述的細節不像那么回事。我跟他吹牛,等以后我要是成了作家首先要寫寫你的那些丑事,他樂得直翻跟頭,笑我吹牛吹出了新境界。
大概七八年之后,我又重新上崗——林場辦公室鍋爐工。這時的林場經過十年動蕩漸漸安靜下來,靠國家撥放的管護資金維持著正常運轉。人該走的走,該留的留,場區里只剩下不足一半的常住人口,原來的鍋爐工患了腦出血,找個替代的職工都不容易了。比起農民工,鍋爐工是個很清閑的工作,領導只要不喊冷,我想干嗎都行。于是我又想起了我的小說,想起了我的工友小林子。從2010年起,我開始試著寫他們的生活,經過三年努力,翻爛了兩本新華字典,我的第一篇小說終于問世了。我拿著那本雜志去找小林子,他家在三十里外的一個村莊,可惜的是他于兩年前死在了俄羅斯,死因是一次工程事故。那天早晨剛下過一場雪,整個天空灰蒙蒙的,我特別想哭,繞過村頭,我把那本雜志燒掉了,但愿他能在小說里看得見自己的樣子。
發表過一系列打工題材小說之后,有城里文友建議我寫一寫有關林區的現實小說。我何嘗不想呢,可是我無法介入自己的生活。“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不僅于我,很多大作家都是離開故鄉之后才寫出驚人之作,身在其中反而看不清身邊在發生什么。我決定換個環境和視角來重新打量林區狀態,為此我去了臨近的興隆林業局,沿著國內唯一保留下來的森工鐵路線徒步八十多公里。由于常年不再跑山,第一天我的腳就磨出了水泡,第二天流淌出血水。事實證明,那些森工林場處境更加不堪,凡是有勞動能力的人幾乎都走光了,昔日輝煌只停留在老工人的敘述里而成為歷史。我由此才明白,為什么沒有人肯寫林區的生存狀態,因為熟悉林區的筆桿子都在本地任職,他們不喜歡揭開傷疤讓人來看,包括本地執政者。我在一片蕭條中艱難跋涉,相伴而行的是痛定思痛的思考。全國僅黑龍江省就有50個森工林業局,另有403個國有林場,它們的命運大同小異。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有了林業“兩危”的調查報告,直到2015年管理層才下發文件徹底停伐。這三十年發生了什么?答案是沒有停歇的連續砍伐,而有的林業局在此之前已經無木可伐,資源徹底枯竭,職工怎樣生活,人要到哪里去,從來沒有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案。就像一群鳥兒,吃光了食物,然后一哄而散,留下來的是滿地狼藉,飛去的是任憑命運擺布的生靈。更嚴重的是,我們從來就沒有過深刻的危機意識,大眾普遍認為,即使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大不了像鄉村一樣,把山林像土地一樣分到各家各戶手里,結果這個美好期盼很快變成神話。在無路可走的時候,他們只能背起行囊,流著眼淚離開土生土長的家鄉。他們沒有絕望,沒有萎靡,沒有抱怨,唯有的憤懣是,為什么老百姓沒有了飯碗,而很多為官者卻富得滿身流油,僅此而已。社會上很多人都在痛罵腐敗,提到某個腐敗分子更是咬牙切齒,可是很少有人思考腐敗的根源在哪里。我說過,我種過地,我知道只有肥沃的土壤才能生長出茁壯的莊稼,也很少得病。如果土壤壞掉了,再好的種子也無法健康成長。《飛鳥各投林》是我創作的第一篇林區生態小說,或可說是基層林業幾十年來的縮影。令人唏噓的是,我們對自然索取得太多,而回報的總是太少太少。
因為我是山里人,出門經常惹出笑話。一次入住旅館,找到房間卻沒有鑰匙,我去前臺跟美女討要,她說就在我手里,爭執了半天結果還是我錯了,我怎么也沒想到用一張卡片就能把門鎖打開。寫作跟開門一樣,也要掌握一定經驗和技巧,而這些主要通過閱讀來獲得。而事實上,我的閱讀量實在少得可憐,發表過幾篇小說之后,我甚至不知道卡夫卡和喬伊斯的存在,所以我不敢在任何場所大談文學。但是作為一個文化消費者,我喜歡看美國大片,不僅因為熱鬧,有趣的是他們的導演總能想方設法把故事引導到最終主題——愛國主義。因為閱讀上的惡補,我首選俄羅斯文學,他們作品里充滿斗志和激情以及民族自豪感。回頭看我們的文藝作品,那里有太多毫無意義的頹廢、迷茫和荒誕,更缺少對祖國對民族的愛。我們的當代作家,自覺或不自覺地被一種西方規則所束縛,似乎只有那樣才是文學,才能獲獎,才能出人頭地。
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文學沒有拋棄我,它沒有門檻,更無需投資,以宗教般的胸懷接納每一個人,引導著我從讀者變成作者。我的創作方向主要是小說,沒人能夠說清小說該怎樣來寫,但起碼要知道自己該寫什么。我力求表達平民的個性和時代的特性,而不是微觀之個體,更不是對陰暗角落的無限放大。文學對我而言不是工具,也不是改變命運的稻草。我要試圖通過對文學的熱愛,從一顆卑微的靈魂轉變為豐饒的靈魂,做一個自我覺醒自我救贖的人,明是非知善惡,懂得在這個多元構建的世界里發現美好與激情的人。當有一天放棄文學放棄寫作的時候,那是因為我達到了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