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達應

朱達應
我是江陰人。我的父親原來是農民。我有個舅舅在外面做生意,通過他的關系我父親到無錫去當了送奶工。1937年八一三淞滬會戰,上海失守以后,我們家變成淪陷區了。父親每年過年回來一次,正月十五過了就回去上班。
那一年我父親照樣回來,后來我才知道他回來是與我母親商議他要當兵——參加新四軍。
皖南事變以后,我父親這個部隊要到蘇北去,從溧陽茅山到蘇北去過江要經過我們家,所以他就回家來再看一看。陪他一起來的是一個副連長,姓丁,是常州人,那個時候只有二十一二歲,比我父親小得多。他一方面陪我父親來看看嫂嫂,第二呢,看看有沒有要參加新四軍的。他這么一講呢,鄉鄰八親都來了,就問長問短:“你們新四軍還要不要人?”副連長笑了:“打鬼子還怕人多嗎?歡迎你們來。”這邊好多人都報名參加,我也給我父親提出來了:“我也要去當兵。”我要去當兵,倒不是我覺悟高,一是因為我小學四年級以后在淪陷區要讀日文,父親把它看成亡國奴的書,不讓讀;二是太苦了,吃不飽肚子。就這樣我參軍了,那是1940年6月份。我的母親很偉大!一年半前她把丈夫送走參加新四軍,一年半后又把我這個獨子送走了。
父親和我是新四軍的父子兵,父親當班長,我在連部當通信員,在一起將近一年時間。1941年,他是為了掩護幾個重傷員負傷犧牲的,鬼子在他身上戳了八刺刀啊!這是我舅舅去收尸回來親口對我講的。父親犧牲后,組織就決定送我回家去,因為新四軍里有規定,獨子一般是不接收的。那個時候我不愿意,在父親的追悼會上我就堅決地講:“父仇不報妄為人子,我一定要為父親報仇!”就這樣我留了下來。1941年7月,組織送我到蘇中軍區衛校學醫,六個月后就下連當衛生員,后來到團部休養所。休養所的技術條件很好,我在那里學了不少技術。淮海戰役時我就可以開刀做手術了,因為我在團休養所三年時間學了不少東西。給傷員動手術我就是那個時候學的。一般的闌尾手術,那個時候就不得了,部隊叫破肚子,刀口開得很大,憑眼睛看把闌尾拿出來剪掉它。
后來我當了模范醫務工作者,成了戰斗英雄。我的思想都是從父親身上繼承下來的。我對待傷員、病員都比較好。在營里的時候,部隊行軍下來要睡覺了,我要一個班一個班去檢查,戰士們腳上的泡大不大,要不要弄破了,所以我下連以后還沒到18歲就入黨了。就是我工作態度比較好吧,所以就評上了模范醫務工作者。
1945年,我在營里當衛生所所長。我有一支左輪槍,那個時候我親手打死了兩個鬼子,為父親報了仇。特別是打興化,我們好多傷員都被鬼子推到護城河里去了,我會游水,而且水性很好,一個人在護城河里救了好幾個傷員,所以我當了戰斗英雄。
淮海戰役的三個階段我都參加了。第一階段殲滅黃百韜。那時候我們在徐州東北的黑山,黃百韜在碾莊圩,要向徐州方向突圍。我們就在這個地方阻擊他,不讓他往西邊逃。黑山阻擊戰我們打得十分艱難,因為這個山都是光禿禿的石頭,工事根本沒法做,十字鎬打下去火星直冒,手都震出血來,我們在那打了十天十夜,敵人始終沒能突圍出去。
第一階段結束后我們急行軍就到了河南永城,在耿莊打阻擊,大概有15天,戰士們吃不好睡不好,急行軍的時候一個小時要跑20多華里。我們11縱32旅在當時打阻擊是比較有把握的,我們一個團守衛,敵人兩三個團是攻不上來的。杜聿明要向徐州突圍,我們要在耿莊擋住他。耿莊我們守備了四天四夜,戰斗很艱苦,部隊傷亡也很大。當時我是團衛生隊長,前面的傷員白天根本下不來,只有晚上,天黑了以后才能組織人去把他們抬下來。
耿莊阻擊戰時,因為這里太靠近前線了,所以來一批傷員檢傷以后馬上往后送,先后有七八百人。
七連有一個小鬼班,12個人平均年齡不滿17歲,為了炸敵人的坦克,一個一個都犧牲了。敵人兩三個團打我們一個團,其中一個連基本上打光了。
國民黨部隊晚上是不打的,也不敢突圍,怕中我們的埋伏,沒有飛機、坦克的掩護他就不動,所以晚上他不來,那就正好。戰士們就趕快增修工事、增加兵源;輜重連送上來輕重機槍、火箭筒、子彈;政治部派干部下來,到前沿陣地上去,去表揚、去鼓勁,做部隊的政治宣傳工作。我帶領一幫人,還有擔架連,到前沿找傷員,一個晚上一般都是一兩百個傷病員,有的可以架著走,有的要抬。這些都是我們團的傷號,因為我是這個團的衛生隊長,有一條很值得驕傲:就是不管是在耿莊還是在黑山,我們沒有讓一個傷員滯留,都檢傷處理后送走了。
我最感動的就是在第三階段圍殲杜聿明的這段時間。耿莊阻擊戰結束以后,我們旅又趕到了永城東南的郭莊一線,在那個地方休整。我們這個團到最后一個營只剩100多個人,我們的三營七連只剩七八個人,就到那去休整補充兵員、補充彈藥。我們衛生隊住在曲小凹村,那個地方離杜聿明被困的地方也就是三四里地。敵人經常來飛機,都是給國民黨軍隊投糧食、投彈藥的,因為當時他們被圍困沒有東西吃。
那天又有飛機來,我抬頭一看不對頭,不但有比較大的五個頭的轟炸機,還有四五架小的戰斗機,就在我們防區無目的掃射轟炸!我們都是晚上行軍,敵人不知道我們在哪個地方。五個頭的轟炸機往下扔的是500磅炸彈,威力很大,我們衛生隊藥庫的一個防空洞被震塌了,兩個干事被埋在里面了。
轟炸機走了但還有飛機在掃射,這救人要緊啊!我們畢竟是當兵的冒著危險就開始挖土救人。老鄉們看到后都來了……要不是老鄉們一起在冰天雪地用手挖土,這兩個同志就悶死在里頭了。
敵機轟炸后一下子就來了二十幾個傷員,那里老百姓真是好啊,每一家都來搶傷員往家里背。背到家里去,家家都把炕也燒起來了,把我們捐給他們的大米熬成稀飯來喂傷員。最感動人的是一對新婚夫婦,搶救了一個重傷員,回去以后把傷員放在他們的喜床上,用喜被給他蓋好。鄉親們把棗子拿出來熬成湯,燒好就喂給傷員吃。那傷員泣不成聲,我們也很受感動。
那個時候的軍民關系就是這樣的,為了照顧傷員,大家把家里最好的,也就是雞蛋,拿出來給傷員吃;有的人家把他們家里最值錢的生產工具牛車,拿來做小型的防空洞的頂蓋。一想到這些我就很感動!
永城那個地方的老百姓苦得不得了。11月底永城已經是冰天雪地了,曲小凹村莊子很小,沒有一家燒炕,燒不起。晚上,女的就一條破被擠在冷炕上,男的就在草垛子里頭。那里的草垛子不像蘇南有稻草,當地就是高粱稈苞米稈,只留一個洞拱進去,難啊!第二天早上看到房東家里姊妹兩個輪流下床吃糊糊,就是那個玉米做的糊糊,姐姐吃完上床,妹妹再下來。為什么?沒有棉褲,很苦!我們衛生隊那時不到30個人,我們開了個支委會,決定將我們的口糧的二分之一,大概不到兩百斤大米捐給了幾個最困難的老鄉并動員大家有毛衣的把棉衣捐出來,反正只要能御寒的東西,你有多余的都捐出來。我和王忠禹干事,就把棉褲脫下來,因為我們那時有大衣,有的年紀輕的就把大衣給捐了。200斤大米、幾十件衣服,不管怎么說吧,雖然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但這畢竟是子弟兵的心意吧。老百姓都很感動!
我們救傷員做得最多的還是在黑山阻擊戰和耿莊阻擊戰。黑山阻擊,經過我們團衛生隊包扎所轉出去的傷員有300多人,那個時候的傷員傷得都比較重啊,因為什么呢?輕傷不下火線!一般的擦一點皮什么的,只要不殘廢,他都不愿意下去的,下去的都是比較重的。我們衛生隊的工作叫——醫療后送,就是傷員下來后我們檢查傷口重新包扎,搞好了以后馬上就轉移往后方送。我記得我們團有一個營長,他和他的通信員同時負傷了,一起被送到了我們衛生隊包扎所。可是包扎所手術床開刀的就一個臺子,這個臺子也就我能開刀,哪個先手術?營長說先給通信員做,通信員說叫營長做,兩個都是重傷員。通過手術就可能挽救他們的生命。他倆相互謙讓著,都希望把好的結果留給對方。這種場面真的很感人。
那時候團里面沒有女的,我們衛生隊沒有護士只有衛生員,醫療設備很差,因為沒有檢驗設備就不敢輸血。有一個政治處主任負了重傷,急需要輸血,怎么辦呢?那只有找O型血,O型血是萬能輸血者。當時我和一個衛生員,我輸了400CC,那個衛生員比我稍微小一點,他輸了200CC,救命的時候沒有辦法,那就只有用自己的血。那個主任現在還健在。有一次他給我寫信,說:“我血管里還流著你的血呢。”那個時候我們對待傷員就像自己的親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