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馬遜叢林中的母親（組詩）

帕斯卡爾·葩蒂 殷曉媛

帕斯卡爾·葩蒂（Pascale Petit），1953年生于巴黎，在法國及威爾士長大。第七部詩集《亞馬遜叢林中的母親》（血斧出版社，2017）名列英國詩歌圖書協會推薦讀本。此前出版6本詩集，其中4部榮獲艾略特詩歌獎提名。曾任2015年度艾略特詩歌獎評委會主席。詩作被廣泛譯為西班牙語、中文、塞爾維亞語及法語等。詩集于2018年榮獲皇家文學協會出版物獎。

亞馬遜叢林中的母親

1

想象那圖景：我母親以嬰孩之身

浮于一片睡蓮葉上

手腕上系著種屬標簽——

亞馬遜王蓮

前方潛伏著湍急的亂流

醫生們稱之為“狂躁”

但眼下，一切風平浪靜——

她正處于一段深度睡眠療程之中

一只樹懶纏抱著號角樹

一只美洲豹沿著河岸嗅蹤聞跡

母親在她翠色欲滴的小筏上

在它細小肋骨的網簇間，在它們脊梁的蔭蔽下

我會為她哼唱搖籃曲

告訴她 她那鋪軟褥的嬰兒床

其實足以支撐一個保持完美平衡的成年人

如今它已為此聞名遐邇

我剛降生凡世的母親

被藥物沖刷得通體瑩潔

一只凱門鱷臥在她身邊曬太陽

2

周遭的病人鼾聲大作

她的目光激活了他們的圣光

現在她嬗變為

王蓮之花

她在熱身。夜幕降臨之前

蓓蕾將會舒蕊展瓣

幽幽吐出

令人心醉神迷的鳳梨馨香

她身旁的窗欞外

微風攪亂了雨林的層次

她捕捉到吼猴發出的

第一聲嘯鳴

而俯沖而下的美洲角雕

壓垮了密葉的綠回廊

突然的攫奪

而后群落間一片宵寂

3

氟哌啶醇

苯巴比妥——

他們嘗試了一切

巫蠱術士般的醫生們

但她仍然穿著綠色睡袍驚跳起來

摸索著沏茶

茶杯翻倒在她病床上

仿佛雨之女王

在令人炫目的夜光中——

她從夜場歌手

變身紫色睡蓮

血月之下

沉渾的女中音響徹

她讓夜行的圣甲蟲

卷入她神智煎熬的坩堝

它們一次又一次降落在她緞帶

鉆入它的皺褶

黎明之前 她將閉合花瓣

4

第二天仍貯蓄在她體內的甲蟲們

雄雌彼此交尾

它們的爪子勾抱住前翅

這里有它們賴以為生的花粉

為什么要放棄這份頤養天年的豐博？.

夜復一夜，母親

重蹈覆轍——她的青春

那無瑕如雪的睡蓮

如何被一個男人的圣甲蟲

鑿穿了花房

她甚至來不及高呼拒絕

她泛起一陣濃郁的胭脂紅

太過卑污 甚至無法翹首以對

她的臉孔釋放了它們——

雙頰的花瓣豁然大開

黑甲蟲們爭先恐后爬出護城墻

豹 女

她的諦視為箭毒所染

兒童收容所中

她面顏上寫著落落寡歡

在那里

冰水浴也不曾將她馴化

在閃電上打磨鋒銳

她新月形的利爪

鏡淵深處

她游過星辰的碎片

長嗥著顯形——

幻化成我的母親

她是一座

羈押在束縛服中的雨林

當她臨風一躍

天空從細瓶中噴薄而出

重新生機激蕩

我的母親，試圖掩飾

她手指的鋰震顫

當她將整個亞馬遜流域

負荷在肩

那鐫刻成玫瑰紋樣的百流千川

與鑿蝕而出的牛軛湖

云集于她領地之上 喋喋不休的酋長們

與羊群般眾多的大天使

她自身的舌頭便是一個蜂巢

善于叮蜇

卻又為雨林間的幽蘭

傳情授粉

她豎耳聆聽

根須們在混凝土之下

涌動的咆哮之音

和拔節的植物發出的喵嗚聲

我獸身的母親

薩滿的邪惡情人

她腦海中被推土機

夷平出一條公路

每次當我對她心生疑懼

她便化身為

渾身顫抖的兔子

曾有電鰻緊貼著

她的頭皮

她會忽然遁入

無跡可尋的蠻荒密林

我嘗試著

將她重新縫合

縫制成

灑金和帶枯藤紋樣的

雜拼花布

一張載著眾多披靡之木的

森林毛皮

葉叢在覆蓋枯葉的林地上跳著

月影之舞

我試圖將她

變回動物園籠中

當醫生們沖上前

向她投擲標槍

黑色凱門鱷與蝴蝶

憂悒猶如漆黑凱門鱷

蜷臥于沙灘上

深潭的污淖覆滿身軀

她在鈍重盔甲中一無動作

沒有什么能穿透她

她數小時靜伏于此 未曾眨眼

又該如何解釋

蝴蝶的現身？

宛如溢彩流金的大燭臺，通體瑩然似雪

在她眼角群集

仿佛世間之美以她為棲木

啄飲她的淚滴

蜂鳥私語者

讓這場打開我母親身體的手術

比蜂鳥私語者的手勢來得輕柔

讓他拉起她腹部的外墻

尋到那些未被手術刀切割的璞玉渾金

讓他以昵稱命名它們中的每一部分：

他的hummers、他的oiseaux mouches

他的beija-flores和colibris，

以及他早已束之高閣的愛稱“hooded visorbearer”

讓他以水晶的儀器校正它們

將滴管順著每一個喉嚨放下

探測它們的胃部是否豐盈

是否貯滿細小的昆蟲與蜘蛛卵

與舉世罕見的奇異蘭花所釀的花蜜

讓他安撫它們，當它們如漆的明眸

轉向并凝視他。讓它們溫靜從容

他好剝開她們的裙擺 測量它們的翅膀

從羽尖上拭去血污

讓他清潔它們的飾領與胸部

它們將絢然如新 生機煥發

讓母親的森林精靈與空氣精靈

隱士與印加人，藍寶石

她紅寶石與黃晶質地的幼蚊

重新練習飛翔 就在當場

——前進、后退， 在它們絲質的小隔間中

盤旋和亢奮著

讓它們可溶的束身衣

在設定的時間脫落。讓這個男人

再扣合上我母親的身體

確定每支飛羽完好無缺

將她放歸康復室 平安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