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下的橘子

陳義懷

你往往不知道記憶里會留下些什么，記憶有它自己的存儲和篩選。很多年過去了，許多事都已淡忘，包括那些當初刻骨銘心，曾強烈地影響過自己情緒和生活的過往。反而是一些不經意的細節，浮光掠影的片斷，穿透時間的淤積，清晰地顯影，在某個時刻撥動心弦，漣漪般擴散……

那幾只橘子圍成一圈，靜靜地擺放在方桌上，成熟的黃里透著幾分青澀，昏暗的燈光下，似一組黯淡的靜物寫生。油燈的光焰不時顫動一下，偶爾噼啪爆出幾粒燈花。如豆的燈光下，橘子的影子像自己下的蛋。桌子安放在糧倉與墻壁形成的墻角里，祖父從床頭伸手就可以拿到桌上的瓶瓶罐罐，那是他平時吃的藥——蘇打片、止疼藥、咳喘靈之類，年輕時落下的胃病和長年吸煙形成的肺病成為他晚年的最大威脅。不過，他的身體總體還算硬朗，有力氣揮動鐵鍬開荒，能肩扛幾十斤竹子走十幾里路去縣城，還可以很迅捷地徒手爬到香椿樹上采椿芽。

祖父靜靜地靠在床背上吸煙，葉子煙隨著腮幫子一鼓一癟咝咝響著。這大概是他一天勞作后最享受的時光。貓很溫順地伏在糧倉上，翹起的尾巴被燈光放大后投影在墻面，不時左右擺動。祖父吸完煙，在桌沿敲了敲煙鍋，貓似乎受了驚嚇喵喵叫著跳到地上瞬間就竄進黑暗里。祖父笑著罵了句：死貓，膽子這么小，難怪抓不到老鼠。他順手剝了一個橘子遞給我：嘗嘗吧，今年才掛果，味道不錯呢。祖父在屋后的坡地邊上栽了一圈橘子樹，他喜歡果樹，院子周圍栽種了杏、桃、枇杷、核桃、葡萄、酸棗，整個夏天，我們都能不斷吃上時鮮的水果，但在深秋里成熟的，大概就只有這橘子了。

我掰了一瓣放進嘴里，酸澀和甘甜混合著刺激味蕾，有些浸牙。好吃吧，祖父問。我酸得直縮脖子皺眉頭。祖父哈哈笑著說，我吃著剛好，你年紀小還沒嘗過真正的酸甜苦辣啊！味道和年齡有關系嗎？我心里冒出個問號，但沒有說出來。桌子上的橘子一個個逐漸變成了攤開的橘子皮，還剩下最后一個的時候，祖父說，給你留著吧，放兩天吃就不酸了。不早了，睡吧，祖父撲哧一口吹滅了燈，黑暗瞬間包圍過來，如潛伏已久的獸物。微弱的星光透過屋頂的明瓦稀釋了黑暗，依稀可辨物體的輪廓。糧倉上堆放的雜物，墻上掛的鋤頭、蓑衣，空氣里還殘留著橘子的味道。

有時，一個人坐著，那一圈橘子會在腦子里慢慢浮現出來，似乎并沒有消失。時光荏苒二十多年過去，在嘗過真正的酸甜苦辣后，是否會和祖父一樣覺得那些橘子甘甜如飴？我無從知道。但在它們留存的光影里，我仿佛觸摸到逝去的往昔，曾經生活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