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重慶記
只身出門。記不清多少次了。幾件衣服,一本書,手機及充電器。這種狀態持續了我整個2016年春天。當然,萬事萬物都有原因。人的所謂的困境,在很多時候波瀾不興,甚至與本心相反,呈現出一種葳蕤甚至愉悅的面目,而內里卻是火焰奔突,洪流與雷鳴,戰馬和沙場,這種殘酷性,只有自己可以體會和經受,他人再親近,也只是皮外之“傷”。“優步”到成都東站,徑直取票。安檢,候車室內人滿為患,而我常覺得空空蕩蕩。巨大的吊頂,鋼鐵覆蓋的生活,充實的人群和內宇宙的寥落。這樣的心境可能許多人都有。這個時代,讓我們滿身浮華,卻是滿心的疼痛。早就立夏了,但川渝地區氣溫并不高。只是女子們迫不及待,早在春天尾部,就開始努力往少里穿。
我沒坐。這些年來,坐的時間太多了,以至于頸椎與腰椎都出現問題。站。走動。是我這些年來最喜歡的肉身動作。這樣的動作往往能讓我分散注意力,還能覺得到身體的某種協調的通暢。人群當中,從不缺乏美麗女子,川渝地區尤其是。其中,有一個衣飾鮮艷的中年女子,也把腿大部分光著,臉上的脂粉和眼暈看起來沉甸甸的。我忽然覺得,很多時候,人也和這天氣一樣,完全的不正常。瞄著她高跟鞋的背影,我心里卻想:2016年的春夏氣候又非常別異,連續的陰雨乃至急速翻轉的氣候,充滿了某種隱喻與爆破的意味。我記得,2013年“4·20”蘆山地震之前,成都平原的風特別大。我對兒子說:成都怎么會有這么大的風呢?兒子說:就像我們以前的西北沙漠地區。
“天垂象?”我忽然想起這句話,它出自《易·系辭上》。詭異。玄機。
盡管距離很近,去重慶還是第一次。想象中,它是紅的,因為《紅巖》,江姐他們。也是白的,如“白色恐怖”。此外,它還是“鋒利的豐饒”“美麗的辣味”,以及“碼頭”“江湖”等等。這些表面的名詞各有內涵,深究便會江河有源,內涵也異常豐富。沿途都是夏天,萬物在此時獲得了與人平等的機會,到處都是生長、長成和茁壯的表現。河流在低山之中,村舍自我坐落,人和家禽,以及散落在四周的田地。從這些自然和人文上,我似乎還能夠嗅到一種古老的氣息,如農耕的古老中國,萬千生民,以及環繞的墳墓、宗祠、神廟、生殖、歡慶、哀傷、悲憫、絕望、繁衍、愉悅、自足、愚妄、笨拙、疼痛等等。這一切,也好像早就深植在每一個人的骨頭、血液和靈魂當中了。由此,我也覺得,地域的力量無比強大,地域的乃至民族的文化和文明頑固而又綿長,它籠罩并且會貫穿每一個生于斯的人。但對于大地來說,她就是優裕的,它包容的韌度、寬度和深度,以及內里的催發與塑造能力,常常令人驚奇、感恩。在大地表面上的生靈都是幸運的、有福的。
沒預想的熱。出租車上,司機說,今年天氣也反常。從重慶北站向渝中區,十多分鐘后,看到嘉陵江,泛黃的、渾濁的、泱泱的,表面平穩,急湍其中,一些大小不一的船舶順流而下或逆流而上。緊接著,撞入眼簾的是無盡的高樓,在江邊,在不平整的山地,真的好像峭立的森林。我驚嘆一聲,隨即沮喪。我們的城市一截截地向高處攀升。成都也是如此,北京、上海、廣州等等當然更不例外。司機笑著說,沒辦法,條件限制,現在地方那么金貴,不把樓蓋得高一點,怎么能賺到更多的錢?我笑笑。在心里卻說,其實,再不用多少年,現在于城市縫隙蜂擁,以單元樓為家的人們,就會再一次渴望回到曾被自己鄙視和逃離的鄉野。我也是如此。年輕時候想的是,如何燈紅酒綠并且市中心,現在則不止一次地向往,如果能夠身心輕松地回到鄉野,且還沒有那么多的羈絆與顧慮(如收入、醫療、教育的欠缺,以及鄉人思想的守舊而排斥等),那將是最理想的一種生活。
住宿的地方叫學田灣,靠近廣場和會議禮堂,對面便是重慶市委、政府。洗澡,聯系黑陶。見面。和我想象中的沒有差別。我相信他是“正”的,也是獨立和性情的。很多年以來,他在無錫,我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再到成都,兩人只是聞名,偶爾短信,電話幾乎沒有。他對我說的一句話讓我慚愧而又溫暖。他說“你的文章只要見到,都要讀讀”。
散文這個行當從業者,大抵也如這個文體的名字“散”,一盤散沙的“散”,也是相互孤立的“散”。黑陶可能是其中最寬容和低調者之一,也是其中說的不多,做的異常扎實的掘進者之一。不像我,一直在說,而且做的沒有說的好。他送我一本《燒制漢語》。在黑陶的文本里,漢語是極致的、簡約、豐沛與妖嬈的。很多時候,閱讀他的散文,我覺得太不像散文,特別是與人們慣常理解中的散文有著巨大而驚險的差異。
傍晚吃飯,與黑陶出酒店溜達。走在街上,立刻明顯覺得重慶的不平整。這一點,像極了這座城市近代以來的變遷及其主要事件。我還明顯覺得,重慶這個地方,應當是火性的,進入不久,就可以明顯感覺到一種“燥熱的郁結”“節烈的爽利”“無端的著急”。到會議禮堂處,仰望之間,金碧輝煌。忽然覺得,修建他的人或許是有意為之,或許只是出于一種效仿。廣場上音樂爆響,扭動腰身的人整齊而又快樂,甚至有些美妙。我時常為人的肉身做出的美妙動作而暗自贊嘆。人之為人,從頭到腳,從內到外,都體現出冥冥天意一般的“科學的美妙”與“造物主悲憫與用心的精密”。
出廣場,向上,夜色中街巷行人不多,店鋪也不稠密。回到酒店,見到馬敘。他的低姿態的散文、詩歌和小說寫作,雖然被言說的不多,但在寫作者之間深有影響。同時,馬敘還是一位出色的畫家和書法家。我和他也認識有年,相見則也是第一次。記得2000年左右,論壇興起,我時常和馬敘、黑陶、黃海、吳佳駿等人混跡于樂趣園的諸多散文和詩歌論壇,鬧意見沖突,干仗罵娘,打情罵俏,也相互吹捧。論壇被有意識地關閉后,大家星散,但從沒失去聯系,多年之后,這些人之間,大都兄弟手足了。早在2007年夏天,就馬敘的散文,我說:“浙江作家馬敘的散文作品是自我的、向下的,以最低的姿態貼近大地和生活,‘我的始終在場、真實觸摸和對事物的本質開進,已然接近原質的另類創造,令人感覺到生活者的散漫、真實和自在。他的一系列文本,從一定程度上糾正了當下散文寫作過度高蹈和深度迷陷的慣性。”
需要肯定,更需要呼應。尤其寫作這個行當。獲獎和領獎,都是榮幸的事情。我一直覺得,每一個寫作者有其存在與發力表現的價值。這一次《紅巖》文學獎有羅偉章。在門外抽煙時候,我對他說:你的小說我至今讀過兩個,一個《變臉》一個《銀子》。但自從讀了你的《銀子》,我對其他人說,羅偉章的小說有氣象了!
我與《紅巖》淵源很深。起初是那位跳樓自殺的女子,散文家,她的筆名叫越兒。那時候,我還在西北,她電話我,說我的習作要發。又讓我推薦了幾個朋友的作品。幾個月后,她再次來電話,說都發了。我感動莫名。彼時,我像現在一樣一文不名,又身處偏遠荒涼的巴丹吉林沙漠。對于寫作和發表,應當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越兒如此待我,當是恩情。忽一日,聽到她跳樓自殺的消息,一時僵住,滿心恍惚。怎么可能呢?隔日,在網上看到相關消息。痛心。從此,在內心,便有了一面無法拜謁的墓碑。
現任主編劉陽,幾乎每年都發我的習作。我還知道,她還是一位非常優秀和卓異的書法家,重慶書協副主席,其性格柔軟而又開朗。某一日,大家飲酒至酣處,畫家和作家張于動用手風琴和吉他等樂器,一時間,歡聲雷動,歌聲蒼涼或曼妙。劉陽也以歌聲和舞姿加入。他和張于本是夫妻,其二人之融洽與率性,以及那種優雅自在的人生態度,令在場者心生贊嘆。
每每收到《紅巖》,總要讀讀。吳佳駿加盟該刊,不久推出了“中國文存”欄目。這個欄目的志向是宏大的,它的趣味更為寬泛、厚實與獨立。關于吳佳俊的散文,我也表達過意見,說他的散文始終與具體人、與鄉土和具體的場域有著血肉般的聯系,也持續地對他現在置身的城市進行深刻的融進與洞察。還特別提到了他的《河流的秘密》,該作以河流為中心,寫出了一些我們生活中司空見慣的,而又時常回避的人間物事,如尋人啟事、政府行為、民間運作、個人遭際等等,這無意中加大了這篇文章的含金量,也加大了它的內在價值,其中,揭示和彰顯的散文寫作姿態是大度的,不卑不亢,有著一種蓬勃向上的隱忍力量。
江西的范曉波也認識多年,此前見過一面。在我印象中,他是一個非常安靜而且謹慎的人,對散文的敬畏感與精品意識最強。他的一系列散文寫作,貫穿的是他自己的一種生活和精神力量。范曉波話語不多,說得也非??陀^,沒有鋒芒。我也覺得,他的這種狀態是我努力達到的。因為,寫作說到底是個人的事情,也是時間的事情。說,永遠都是一種類似于烏有的表達,而作,包括思想境界的提升與伏案書寫,才是真正的存在與抵達。
下午,人環坐,每人一盞茶,前面一個姓名牌。正中的橫幅上寫“當下中國散文寫作的處境和前景”。人皆發言,大都脫稿。這樣的場合,我是有些發怵的,從來不善言辭。2016年之前,我信奉 “君子訥于言,敏于行”。2015年冬天,一位常在一起的詩人和地產老板對我說:你要學會說話,還不能讓人聽不懂。會講話,把話說得清晰,也是把一切事情做好的重要方面。從此,我注意加強糾正自己的地方口音和吐字方式。就散文,我簡要說了幾點:
1.當下的散文,其實無可足觀,盡管很多從業者以散文洋洋自得,特別是那些因為散文暴得大名者,一篇兩篇文章得到了很多人夸獎,甚至列入不朽經典之列。眾所周知,我們對陳忠實及其《白鹿原》的尊敬,對楊顯惠及其苦難三部曲的尊敬,實際上都建立在一個比較文學的、客觀的,甚至時代和政治的基礎上,除卻這些因素,散文家想以一部非虛構或者散文作品而使得自己獲取大面積的尊敬乃至文學史上的不朽,我覺得是狂妄的。
2.縱觀我們當下的文學創作,最根本的缺乏就是原創性,很多的文學作品,或多或少都有其他大師的影子。這種拿來的文學創作在當下文學環境中特別容易走紅,引起喝彩,但對于寫作者來說,因此而走紅而被肯定,就自己把自己當成大師先驅,我覺得這個非常淺薄。文學創作的第一個要素,我覺得就是原創性。所謂原創性,就是此前可能有,但沒有你那么極致,此后也可能產生,卻不會有你的獨特。
3.我從不全盤否定新時期以來的散文創作成績,反而,時常會對那些對散文有革新之功的人表示敬意。在這里,我愿意再次澄清或者說呼吁一個問題,那就是,千萬不要忘記了小說家們對于散文革新的實踐之功,如張承志、賈平凹、史鐵生、韓少功等,他們在小說之余的散文創作,乃是散文創作革新的根本驅動力與最好的文本證明?,F在,很多的散文專著和散文研究者,一說散文創新的功臣就是這一個那一個,這種說法非常不公允,也有掠人之美的嫌疑。散文和其他文學創作,始終是一個承繼的過程。文學始終是融會貫通和兼容并生的。我不是反對學習大師經典,特別是西方的那些,而是覺得,融匯提升,再走新路的能力,是優秀作家的基本功法,也是成就優秀作家的必由之路。
4.散文乃至一切藝術創造,都是有氣象和境界的,氣象和境界肯定是決定作家作品高下優劣的最高和最終的尺度與標準。當下,露陰、窺陰、自曝特殊隱私式的散文寫作相當之多,這一些,雖也是人性之一種,但以此來作為焦點和吸引力,我覺得矯枉過正,也是極為不堪的。我還是比較喜歡張承志,及林賢治、資中筠等人的作品,還有詩人于堅、評論家李敬澤的散文隨筆。
5.我們的文學作品,一方面要持續地激勵人心,進行深度的和廣泛的喚醒和啟蒙,另一方面,應當最大限度地給予我們自己和其他人以心靈的安慰與精神的照耀。文學之所以為文學,必然有其傳播性與影響力。這個年代,文學何其小眾,但卻不能因為小眾,而“躲進小樓成一統”,把遼闊草原以3D形式來顯現,把雪山與江河做成繪畫,而是應當更遠地放逐,更高更廣闊和縱深地去發現和探索我們自己,以及我們和歷史、未來,特別是在當下遭遇的種種蹊蹺而富有多重意味與指向的、各色各樣的糾葛、和解、不妥協與齟齬,以及恐懼與向往,不安與和諧,愉悅與疼痛。
晚上喝茶。再喝酒。從前時候,自己也是滿口大話,恬不知恥?,F在,則無限地鄙視這樣的人。只有虛弱者才會在人前自我抬高,滿嘴跑火車。再者,至于那些取笑弱智者的行為,也覺得十分不適。我說:禍不及子孫,為什么要拿某位逝者的弱智后代開涮?盡管那位逝者惡事多多。但一碼歸一碼,個人歸個人,殃及子孫,甚至詛咒、譏諷其后人,我堅決認為這是不道德的行徑。
上午去北山石刻,哦,被震撼。此處摩崖造像,大致開鑿于公元892年,中國紀年為壬子年,唐昭宗李曄景福元年。斯時,藩鎮割據,各種姓氏的小王朝相互攻伐與取代,背叛與合作,亂象昭然,民無寧日。出資修造北山石刻者名叫韋君靖,陜西扶風人,從“韋君靖碑”上看,他有一連串頭銜,如“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司空、使持節都督昌洲諸軍事守昌洲刺史、充昌普渝合四州都指揮、靜南軍使,兼御史大夫,上柱國”等,而卻生卒年月不詳,《新唐書》上似乎也沒有記載。由此,我再一次覺得民間寫史的重要。特別是在當下年代,民間寫史的意義和價值可能會更高。
北山石刻以大佛灣為中心,有觀音坡、營盤坡、佛耳巖、北塔寺等多處,全長500多米,巖高7米,各種佛龕依次展開,因勢而用,蔚為大觀。但可惜的是,多數佛像已經殘毀。其造像題材多為佛教密宗,有“三階級”“凈土宗”“西方三圣”“三品九生”“未生怨”“十六觀”等。其中的觀音、地藏合龕、阿彌陀佛脅侍觀音、地藏、千手觀音、毗沙門天王、釋迦牟尼佛、三世佛、阿彌陀佛等大抵是唐末時期作品,以雍容為要,又頗多莊嚴,也大都“豐腴”“大度”。繪畫和石刻藝術,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創作者所處時代風貌的微觀反映。建于宋代的轉輪經藏窟、數珠手觀音、水月觀音、孔雀明王、泗洲大圣、十三觀音變相等窟、龕內造像則刻工精美,注重意境提煉與映襯,并且顯得內斂。
瀏覽之間,忽然想到,以前我們常對某些大興土木的人和事表示質疑,并且以不屑和鄙視的方式看待,其實也是錯誤的。當年,正值民不聊生之際,韋君靖斥資修建北山摩崖石刻,其行為大抵也遭到了時人的詬病。但倘若不是這個人,以及穿越朝代的接力者,今天的人們就不會看到如此精美的藝術品了。這是一對無可調和的矛盾與悖論。人們對于神靈和佛陀總是虔誠的,也始終相信,為神靈和佛陀造像,就是行善積德,并有福報。到北山石刻之末,我方才覺得,這里的摩崖造像,其實也有凡人自發為自己造像的成分。每一個人的心里都住著神靈和佛陀,也非常渴望使用一種方式,使得自己也能加入神靈和佛陀的行列。
這種行為,似乎也是向善的,包含了人對現實的某種恐懼乃至對來生來世的某種夢想的篤信。但不管怎么說,他們留下來了,而且以石刻的方式,凝固在佛陀一側,以沉默的遺存,使得自己的肉身形象有效抵抗了時間的摧毀,盡管,時間仍舊在毫不憐憫地對他們進行著風化與擦抹。
山中幽靜,翠竹密林,雀鳥鳴聲如空谷滴水。在這樣的環境中,我想,其實,人生不用太匆忙,更不必太擁擠。倘若有足夠的田地和農副產品可以用以日常所需,生活在城市之外不算一件難事。而現在所有農村和農民的難,包括農村入城者回鄉之難,都是有意識地“被造成”的,這種將人集中在一起的方式,有違自然與人的自我權利。轉去寶頂山的車上,閉上眼睛,就會看到一面面的佛陀造像,其表情柔和而深有意味,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他們都在審視每一個仰望他們的人。尤其是佛陀眼睛的穿透力,讓人心驚又覺得身心輕松。
宗教帶給人的心靈震懾與安慰無與倫比,在這個世上,在人心當中,唯有超凡入圣并且以善為主旨的精神信仰才是無敵的,也是令人由衷敬畏的。那些摩崖造像個個生動,細節飽滿,多看一會兒,每一個部位都似乎在動,還會開口說話。這樣的藝術效果,不僅震撼人心,而且是真正“活著”的。從前,我一直不注意觀看佛像與神像,更沒有真正用眼睛與他們對視過。甚至,對于某些羅漢、天王、護法的造型和表情還有些害怕,可自從2016年春天之后,我發現自己每一次都能認真仰視佛像和神像了,也時常與他們對視。我還發現,與佛像神像對視時候,幾乎每一尊佛像神像都會沖著我做微笑狀。這使我驚異,也覺得心安。我也想到,人過半生,在嘈雜與慘烈的現實生活中,誰也不敢說自己沒做過一件壞事,沒有過一個壞的惡的念頭,但若能時時刻刻躬身自省并且堅持踐行“善”“正”,想來是可以問心無愧的。
寶頂山確實是 一個幽秘、有佛性與仙氣的地方。論海拔,不過527多米,但卻成為一方石刻圣地與禪院仙觀,“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這句話說得太過普適。寶頂山石刻與北山石刻同時創始,整個山形猶如巨大的“U”,也像極了馬蹄。其創始人密宗大師趙智鳳,大足本地人,法號智宗。5歲落發為僧,16歲云游歸來,跟隨柳本尊,并將之發揚光大,建造了寶頂山瑰麗而豐富的石刻藝術群。
柳本尊這個人傳奇和仙氣很重,幾近出神入化的程度,其原名劉居直,樂山人,大致生于公元855年。其所皈依宗教叫作“川密”,“本尊”也是其教眾對他的尊稱。斯時,也是唐末,天下紛爭如火如荼,生生相殺不絕。民間有說,柳本尊非人所生,而是樂山城南有一柳樹結癭,數年后誕生柳本尊,恰被該地一個小官員遇到并收養,日久襲父職。時兵禍深重,生民艱難,柳本尊盡力而為,對地方百姓多有撫恤。不久,柳本尊同弟子袁承貴相識并同游峨眉,返程時途遇一女,過河時,女溺水,柳本尊等施救不得,最終見河中一巨石上刻有文字,曰:“本尊金剛藏菩薩。”
據宋時密宗大師釋祖覺修撰、王直清刻石的《唐柳本尊傳》碑和明代劉畋人撰寫的《重開寶頂石碑記》記載,王建(前蜀皇帝,河南舞陽人,為宦官田令孜養子,后在救護唐僖宗逃入四川時有功,成為皇帝近衛軍首領。不久,擅自襲占閬中,招募兵馬,進而驅逐原西川節度使陳敬瑄。成為川渝地區最高長官,迫使唐昭宗封其為蜀王)一番征戰,成就川渝地區霸業之后,自稱江瀆神。時成都及其周邊惡鬼眾多,無法收拾,王建召柳本尊做法鎮壓,妖鬼靜息。
類似這類傳說,碑文上都有記載,有些尚可,有些則過于失實。做法驅鬼之余,柳本尊也廣施救濟,一時為人敬仰。嗣后開始“十煉”(1.斷兩指,即第一煉指。2.于絕頂大雪中端坐一晝夜,即第二立雪。3.用兩炷燃著的柏香燒腳踝,即第三煉踝;4.廣漢太守派人索要柳本尊眼睛做藥引,來人話畢,柳本尊即自剜掉一只眼睛,即第四煉眼。5.割耳,即第五煉耳。6.以香蠟燭一條燒灼心胸,即第六煉心。7.以五香并成一條蠟燭,端坐煉頂,效釋迦佛鵲巢頂相、大光明王舍頭布施,即第七煉頂。8.揮四十八刀斷左臂,刀刀發愿,誓救眾生,以應阿彌陀佛四十八愿,即第八舍臂。9.用蠟布裹男根,焚煉一晝夜,以示絕欲,即第九煉陰。10.將印香燒煉兩膝,供養諸佛,發愿與一切眾生,龍華三會同得相見,即第十煉膝)。這種修煉方式,大抵是殘忍的,但也或許正是這種循序漸進地對自己痛下殺手,才有可能使得修煉者脫凡成圣。公元907年七月十四日午夜,柳本尊去世。關于柳本尊十煉的過程,寶頂山石刻當中有所顯示,另外,四川安岳石羊場的毗盧洞也有一窟雕刻有其十幅行化圖。
如此密集的韭菜花,展現的是一種植物在黔西北高地上的強烈適應能力,也體現了大地的任何一處,都有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奇跡。驀然想起杜甫詩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币蚕肫稹对娊洝め亠L·七月》中的“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之說。前者是杜甫拜訪經年友人,朋友呼兒打酒,自己燒菜的空隙,杜甫諦聽大野之音,感覺人間氣息,而寫下的千古佳句。后者則說,韭菜花者,先民用小羊和韭菜在每年的四月初祭拜司寒之神,進而驅寒迎暖。這種風習,當是樸素的和優雅的。從中也可得知,韭菜和韭菜花在民間有著久遠的食用傳統,并極為珍視。李時珍《本草綱目》說:“韭溫中下氣,補虛、調和臟腑,令人能食,益陽,止瀉。”韭菜花則有溫胃壯陽、增進食欲并預防直腸癌和降低血脂的功效。另外,患有夜盲癥、干眼癥及皮膚粗糙、便秘者可以多吃。五代書法家楊凝式《韭花帖》全文曰:“晝寢乍興,輖饑正甚,忽蒙簡翰,猥賜盤飧,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饈充腹之余,銘肌載切,謹修狀陳謝伏惟鑒察。謹狀。七月十一日(凝式)狀。”
赫章韭菜坪的韭菜花則多為紫色。當地朋友說,海拔2000米以下的韭菜花為白色,根莖高,但與內地無異。海拔超過2000米,則為紫色。展眼望去,渾圓而勢緩的高坡上,紫色的韭菜花一朵一朵,密密匝匝,在初秋的風中,集體性地搖晃著身子。那種婀娜之中,夾雜了野性,樸素而又妖嬈。有一種高貴的氣息,令人心生敬意。站在韭菜坪制高點,也才看到,這韭菜坪,四周全是懸崖,除了正面一條路,其他皆為絕徑。環望四野,只見層巒疊嶂,有一些白霧,在山間繚繞,若成群的仙女,裊裊而升,又如天上宮闕的幕帳,絲綢般柔軟下垂。
所謂高處不勝寒,但高處也正是境界之象征和體現。站在韭菜坪,仰望蒼穹,頓覺人世浩瀚,宇宙無限。藍天之下,大地起伏。人在其中,果真如草木,但輪回之后,草木依舊,人卻渾然忘我,不知自己為誰,甚至不再是人體人心了。這是多么悲傷的事情!在獵獵風中,在貴州屋脊,我由此而彼的聯想,多少是有些悲觀的??墒?,人生不就是以無常和悲觀為基本主題的嗎?幸福和愉悅,都不過瞬間。我還想到,韭菜坪這樣的地方,在冷兵器年代,駐扎兩萬軍馬是沒有問題的,易守難攻。果不其然,彝語稱韭菜坪為“以那滿地”,意思是夜郎王屯兵的地方。如此一來,我的直覺便得到了證實。我也想,人在大地上擇善而居,也因勢利導。自然給予人最好的形勢和吃穿用度,甚至生老病死,也給予人類無常的命運及無可預測的苦難。
韭菜坪的準確海拔是2300米,如此高地,山頂上還有水泉,而且不小。我想,如此美妙之地,怎么沒有僧道修筑寺廟道觀呢?大致是,黔西北之地,大抵各族各有信仰,盡管彝族有翻譯的《太上感應篇》等道家著作,但其信仰的,還是神巫,或者說萬物有靈的原始宗教。因而使得僧道未能在此地獲得廣泛的受眾。行車的途中,王祥夫、田瑛、李郁蔥、冉正萬、曹永、黃斌、向榮、李魯平、徐興正、張好好、何凱旋、文清麗、凌仕江、何述強、吳安臣、王雪瑛、羅璟、彭澎等人開玩笑,有人說,赫章縣有兩寶,一則為核桃,可做核桃乳及更多的深加工產品,二為韭菜花。二者合起來,便是一副好對聯,曰:“喝了核桃乳,有容乃大;吃了韭菜花,無欲則剛?!北娙私孕?。但嚴肅說,核桃和韭菜花,乃是天地賜予人類的食物,它們自我生長,而人采之為自我服務,這里面,顯示的也是叢林法則。
世上的事物,看起來溫柔和慈悲,其中也含有激烈的殘酷與非理性的成分。老子的《道德經》所揭示的奧義,不僅有洞穿性,也是非??茖W的。如“反者道之動”“萬物負陰而抱陽”。
乘車多時,去到阿西里西大草原,天高地闊,此處當是整個貴州的制高點所在。草坡之上,植被豐密,野花妖冶,有羊子和牛馬游弋。有彝族人表演舞蹈,以蘆笙和牛皮鼓為主要樂器。其狀,十數人接地吹笙,聲調哀婉曲折。聲音響起,眾人立覺肅穆。當地朋友說,此乃赫章彝族先輩在遷徙過程中,收集和召喚途中亡靈的曲子。我大愕。繼而,眼淚不住流下。其實,我并不懂得音樂,對彝族之歷史也所知甚少,但音樂和其他人類創造的藝術一樣,都是沒有任何疆界和阻遏的。我想,每一種生存都非常艱難,尤其在工具落后的年代,人們在尋找理想家園的途中,總是要付出高昂代價,而生者對亡者靈魂的召喚和收集,是文化向心力,民族共命運的體現。
好的藝術總是出乎靈魂,與生死相連,和人心同弦共鳴。苗族的《大遷徙》舞蹈也是如此,眾人翻滾,音樂激越而又深沉,反映的是一個民族的歷史,尤其是在漫長的遷徙過程中的苦難與堅韌。后來,我們在天上石林景區,觀看到了彝族的舞蹈“撮泰吉”,即“變人戲”。這個舞蹈,表達的是人從猿猴進化為人的過程。其中有頗強烈的生殖意味。這也說明,對來處和祖先的尊重,無論哪個民族,都是心存感恩,銘記不忘的。這片命名為天上石林的景區,也稱“洛布石林”,彝族語為“落布惹”,它的大意是“滑竹與石頭構成的森林”,也可以說成是“像古代民族一樣的石林”。也由此可見,對于自然物的崇拜,也是人類共同的天性。
這種天性,體現的是人對大自然的感恩與畏懼,當然,這種矛盾,構成了人類基本的情感和心理矛盾。去可樂鄉的路上,對于夜郎,這一個消失的古國,每個人都有一些難以言說的猜想與向往。在深山里獨立建國,影響周邊,有自己的文化傳統,能夠兼容地形成自己的獨特的文明,當是一種榮耀。當地的朋友說,可樂到處都是文物。從前,孩子們的玩具,如銅馬之類的,隨處可見。還有秦磚漢瓦,鄉親們用來壘豬圈、修廁所、蓋房子。但自1977年,在此地發現大量的墓葬和文物之后,便被保護了起來。
赫章縣可樂鄉境內的可樂甲類墓葬區北緣的劉家溝坡地,據說是當年夜郎國的首府所在地。此地道路發達,也是南方絲綢之路重鎮。司馬遷《史記·西南夷列傳》也說:“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張騫使大夏來,言居大夏時見蜀布、邛竹杖,使問所從來,曰:‘從東南身毒國,可數千里,得蜀賈人市?!边@說明,當年的夜郎國,不僅富庶,且是來往印度的必經之地。在后來的考古發掘當中,發現了大量的石器和陶器。可以想見,夜郎國雖然自大,但在生活生產和裝飾等俗世生活上,基本上是與中原地區相一致。其中,在此地出土的銅釜極其珍貴。考古學家說,當時的夜郎國流行“套頭葬”方式,但青銅材料在當時價格昂貴,一般庶民買不起。另外,使用銅釜進行套頭葬的,大致也分等級,君王和大臣各有規定或者約束。
站在可樂鄉政府院內,打望之間,也發現,這個壩子極其開闊,靠山的一邊,可以建筑宮殿,兩側的山嶺之上,散落民居,另外一側的山嶺后面,是天然墓葬之地。中間是一條河流,水不多,但河道極為寬敞。當地朋友說,可樂鄉正在打造“夜郎”古國的旅游景點。也說,從大量的出土文物來看,有爭議的夜郎古國遺址,也必定在赫章縣的可樂鄉無疑。而在我看來,這一種“爭”,也不過是爭夜郎古國的首府所在地的遺址位置,所謂的夜郎,肯定不僅僅包含赫章和畢節地區,甚至蔓延和包含了兩湖、巴蜀、云貴等與之相連的廣大地區。因為,夜郎國不只是一個,而是一個部落聯盟,類似于夏朝一般的君長制部落聯盟,夜郎不過是其中實力強大的宗主國而已。
天地之間多神奇,也多故事。人類在其上的所有痕跡,都被時間雕刻成謎。包括現在的我們,誰知道在多年之后,后人會產生怎樣的猜想呢?說不定,今天的一切,也都是未來考古的對象。
告別赫章時候,我還在想,僅僅一個夜郎國,就是一個發揮想象力的廣闊基點了。這個夜郎國,它從來就不是孤立的,始終向外輻射和綿延,它在2000多年時間內創造的和毀滅的,至今不為人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赫章與古夜郎密不可分,就像她在今天的時空當中一樣,與外界的關系看起來疏遠,實際上瞬息相連,特別是時代風潮與現實動向,都在赫章有著瞬息千里,同步共振的效應與回響。
米易記
第一次去到,是一個傍晚,車子進入,只見一座小城,橫在兩山之間,逐漸繁盛的燈火當中,有一些清涼,還有一些果實成熟乃至化漿的味道。一條河流無聲無息,將小城分成兩個,河水上聚滿了燈光,好像萬千的金魚接連躍出水面。給人的感覺,是美好的,也是自然的,是安閑的,也是舒適的。河面上有一座大橋,上面裝飾的燈光花紅柳綠,璀璨奪目。若是稍微走個神兒再看,果然像極了彩虹臥波。
我大為驚詫,沒想到,在川南,居然還有如此美好的地方。此前,人都說,攀枝花和米易是四川冬天最好的地方。水果、蔬菜、水質和空氣,是無與倫比的好。更重要的是它冬天的陽光。每年的12月份到次年4月初,成都濕冷令人煩躁,又覺得無奈。很多人便去了攀枝花和米易。也有朋友告訴我說,米易的陽光曬一天,可頂在成都曬一年。那種感覺和溫度,不僅讓肉身發暖,且會讓自己的靈魂開花。
大多數的道聽途說,我是不信的,過耳就忘。而第一次去到之后,站在米易的街道上不過幾分鐘,就覺得了一種舒適。這種舒適用語言極難表述。大致是一種由外而內的適宜溫度,從四面八方悄然侵襲,從腳踝和脖頸、臉部開始進入并開始蔓延,進而是那種貼皮貼肉的熱量,讓人感覺親切,心情不燥;肉身安適,精神為之一振。我對同行的朋友大聲說,米易果然是很好的!他們笑笑。除我之外,他們都是來過的。對于我這樣一個多年處身北方的異鄉者來說,第一次的米易,讓我覺得了川地乃至西南地區另一種地域及其氣候的倏然不同與安逸美妙。
夜里也不冷,躺在床上,甚至可以感覺到一種燥熱,好像春天逐漸向夏季轉換的那些時刻,日光總是會驟然提高熱量,讓人猝不及防而又無話可說。米易的夜晚,雖然也有少數的車輛轟鳴而過,但極其稀少,甚至可以忽略不計。此外,一片安靜,一切都好像沉睡了,即使那些樹木,也很有禮貌地站在窗外,以安靜的姿勢,守護著這里的每一個生靈的睡眠。這樣的一種境界,是在北方乃至成都等地體驗不到的?,F代文明乃至城市建設,都體現了一種緊張的焦灼感與無時不在的擠壓感覺。人在其中久了,感覺整個身心越來越逼仄和惶恐,也越來越脆弱和疲憊。而放逐于山野乃至偏遠之地以后,每一個人都有一種逃逸的愉悅和輕松。
而米易,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米易是攀枝花下屬的一個縣級行政區,位于青藏高原的東南緣,屬于亞熱帶干熱河谷氣候,是川西南重鎮,也是通往云南的必經之處。傳說是五帝之一顓頊的誕生地。這一個顓頊,也是華夏民族早期神話中的一位顯赫人物。其治國的能力,備受贊揚,所謂的天下九州就是顓頊當政時期劃分的,分別為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因此,古代中國別稱“九州”??h城之間的河流名叫安寧河,是雅礱江下游的最大支流。其發源地為橫斷山脈小嶺的陽糯雪山與菩薩崗,流經今冕寧、西昌、米易等地,并在米易縣安寧鄉匯入雅礱江,安寧河全長337公里。
早起在河邊散步,見有不少人在捉一種營養價值極高的、類似泥鰍的東西。站在整潔的濱河路上,左右可以看到拔地而起的青山峰巒,蜿蜒的河谷兩邊山崗參差起伏,有一種音樂的流暢與動感。太陽升起,大地一片清新,路邊的花卉和青樹格外嶄新??諝庵袕浡ㄏ?、草香和各種果實迸發的混雜香味,呼吸起來,讓人心神暢快,整個肉體似乎被清水清洗著一樣。朋友們說,來米易,就是洗肺的。這樣的地方,在如今的中國,恐怕還不是很多的。
上午去看顓頊溶洞。這一窟位于該縣白馬鎮、龍肘山內部的溶洞,充滿了神話意味與自然的鬼斧神工。其中的負氧離子含量居全國第一。在顓頊溶洞,其養生價值遠遠超越飽眼福。進入洞中,儼然又一個世界。若是只看山脈,誰也想不到,這龐大的龍肘山腹中還有如此奇妙而宏大的隱藏。其中的鐘乳石、水潭林立交互,美輪美奐,讓人驚奇而又無話可說。其中一處,像極了顓頊與共工作戰的場面。這兩個神話人物,是先民在洪荒年代的一種精神賦予。顓頊更符合中國人對于皇帝的理想標準,而共工則更像是一位失敗了的英雄,與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有著同樣的悲劇性與永恒性。
人在其中爬升,每一步都驚險,也很驚奇。這樣的一個山體內的世界,似乎是川西南地區獨有的,即使全中國也極其罕見。很難想到,大自然的運動與改造如此神奇又充滿想象力,并且與華夏民族早期神話有著異常細微和逼真的勾連。這的確令人匪夷所思,思索不透。我也以為,在地球浩瀚的時間運動中,肯定有著無數的大規模的改造與突變,也與宇宙與地球上的生命有著無可解釋的內在聯系與相互作用力。當我們爬到最高處的時候,已經筋疲力盡。當地的朋友說,這個溶洞,還只是開發了三分之一,還有更多的依舊隱藏在山體之中。
我也相信,在龐大的山脈內里,肯定還有一些不為人所知的事物,甚至生物和其他一些存在。更相信,在人類之外,更多的生靈自古就有,也不會消失。游覽顓頊溶洞,內心震動的,一方面是對大自然之造化發出驚嘆,另一方面則內心更加敬畏。我們人類,在很多時候是太過狂妄了,殊不知,在自然深處,宇宙極點,還有更多的,比我們更為高大和智慧的東西一直在用他們的眼睛和心靈來觀察、分析著我們人類。
那一次,離開米易的時候,我萌生了在這里買房居住的想法。從氣候和環境看,米易是一個最適合養老的地方。可是,再好的地方也不如有一個好人。人才能令人安心。帶著這樣的一種情緒,回到成都以后,城市浩茫,人事紛繁,生存和現實都非常地強硬。唯有閑暇,偶爾會想起米易,自己笑笑,心里也漾起一股暖意。
第二次去米易,卻是秋初,蜀地從溽熱中稍微解脫,季節的涼意在早晚表現得更為真切。一行人乘坐列車前往。車上,一頓吃喝,有人醉倒。有人在晃晃蕩蕩的車廂說話。我很早就躺在自己鋪位上玩手機,想心事。對于米易,盡管已經去過了一次,但感覺還是陌生的。一個人對于一塊遙遠的地域,僅憑一兩天的走馬觀花是不足夠的,也是輕佻的。
從人的行走及其所使用的工具上說,倘若成都到攀枝花或昆明的高鐵修通以后,這樣的往來便是很快捷的了。有些時候,我們明知某地很好,想去,可就是被距離和所耗費的時間嚇倒與阻隔了。深夜到達,一片漆黑的車站,微弱的燈光讓人看不到自己的腳尖和鼻翼。但空氣中濕潤非常濃郁,仿佛一下子踏進了莊稼遍地的鄉野,到處都是自然散發的那種氣息。
到賓館,繼續睡覺,醒來,隔窗看到渾濁的安寧河。所有的河流都來自高山雪野,每一滴水都攜帶了人跡罕至之處的某些信息。這個季節,是米易降雨量最大的時候,洪水把山野的泥土打開、攪碎,納入自己的懷抱,之后,順勢而下,跌跌撞撞地沖下山谷,進入到平坦之地,然后浩浩蕩蕩融入更大的河流當中。
這是一種宿命,萬物萬事都是如此,有來處,也有歸處。上午乘車,沿著盤山公路去普威鎮。當地朋友說,那里曾經是米易的縣衙所在。我也知道,米易這個不算很大的地域當中,分別居住著白族,彝族,漢族,傈僳族等,混血的成分也很大。相傳,當年諸葛亮七擒孟獲的故事大致就發生在這里或涼山州的雷波縣一帶。作為連通川滇并西藏、越南以及緬甸、泰國等地的攀枝花地區,古來多民族往來頻繁、兼容劇烈,更是南絲綢之路的要沖。
每一塊地域都有它自己的命運,而這個命運,就是地域的歷史和文化精神。當地朋友帶我們去看當地彝族土司衙門舊址。舊址位于現在普威鎮的上方,兩山龍頭合攏之處的壩子上。從地形地勢看,這里是全鎮的制高點,依山傍水,且兩邊有擋,后面有靠,這樣的地方,當真是絕好的住房選擇地。由此可見,即使在西南,道家的學說和現實應用也非常普及。因為,中國是一個以文化認同為區別的族群,彝族和其他命名的民族,雖然語言和行為習慣不同,但在文化習俗和信仰上,卻都有著華夏民族強烈的烙印。
土司衙門舊址已經蕩然無存,唯有院子里的巨大黃桷樹和榕樹枝繁葉茂,毫無頹敗之相。道家認為,人不過天地一過客,人事也不過一些灰塵罷了。在消失的事物面前,多少喟嘆都無濟于事,再多的人事也都殊途同歸。鮮有例外。
鎮子不怎么平整,街道大致是一些斜坡。許多人在賣石榴、木瓜、蘋果、梨子、菠蘿等等水果,以及多種蔬菜。這些都產自普威。米易的其他地方也多。有一種很小的硬核的野果,他們說叫山核桃。其營養價值很高。還有更多的果實和蔬菜,我不認識。當地的朋友說,米易這個地方很奇怪,不管是哪里的植物,只要埋進土里,就可以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大地就是用來收藏和包容的,所以老子說“厚德載物”。
離開普威時候,朋友把我們帶到他的果園。哦,滿樹的梨子,沉甸甸的,在尚還發青的大葉子之間,一只只,黃金鐘錘一樣懸掛,柔美而又剛硬。這種梨子大一點的如女子拳頭,小點的則如鴨蛋。表皮上有一些紅色斑點,像人臉上的雀斑或者分散的紅暈。它有一個很好聽,也很大氣的名字:滿天星。摘的時候,忍不住吃,牙剛碰到表皮,就有甜汁噴出,其味,猶如高濃度的蜂蜜。我摘了很多,又帶回一些,給幾個朋友品嘗。他們都說好吃。問我是哪里的梨子,我說了米易。他們哦了一聲,說,那真是一個好地方。
次日,回程火車上,與鄰鋪的一位老人攀談,他說他也姓楊,老家廣漢,但他在米易已經四十多年了。還說,米易這個地方,蔬菜水果多,想吃啥吃啥,氣候也是四川境內最好的,是養老的最好的地方。我連連稱是。老人還一再對我說,下次來米易,一定要到他家去,他親手給我做幾個菜,喝點酒。并特別強調說,關于米易,他有很多很多的傳說和親身經歷的故事,保證讓我聽夠,還很新鮮,有趣味。如果能寫到文章里面,他會覺得很高興,也很欣慰。我則說,一定會去米易,而且會去得多。這是真話,我也不知究竟為何,對于米易,始終有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感,恍惚而又實在,遙遠而又可觸可摸。
會理記
從成都到會理,開車需要一天。沿途諸多的山河,體現著橫斷山脈的那種龐大的恣肆與莽蒼遼遠。此前,雖然多次路過西昌而去攀枝花,但對于涼山彝族自治州那一塊在川西南突起的高原,還是異常的陌生。我只是聽說彝族及其民族艱難的遷徙歷程、種種神異或者悲情的傳說,以及現在的一些境況,還不斷聽說紅瑪瑙或者石榴等等果實。一個地域被某一些現實物質所概括,或者說,被更多的自然物所遮蔽,是極其片面和不負責任的。因為,人才是地域的主要產物及其文化、精神和靈魂本質的持續體現與顯著標識。
出京昆高速,沿著盤山公路,于傍晚到達。透過車窗,可以明顯感覺到,盡管地處偏遠,各種資源相對匱乏,但全球化,特別是中國近些年來的發展建設面貌也在會理得到了明確的體現。我不是說高樓大廈林立便是現代文明,而是覺得,經濟的發展,尤其是國家的統一行動的影響力是無與倫比的,即使在偏遠之地,也自覺地具備了整個國家的某些特征。當地人說,會理現有45萬人口,物產豐富,且是涼山州乃至整個川西南當中歷史文化最為悠久,積淀最為深厚的縣級地域。早在商周時期,會理已經是一個較為發達的農耕區了,時為西南夷的邛都國管轄范圍。公元前111年,西漢征服西南地區,在會理縣內設置了兩個縣級官衙,一個名為會無,一個叫三江,同屬于越雋郡。而越雋郡的郡治所,就在今西昌市西南某地。
可以說,在東方文明之早期,西南地區與中央政府一直是藕斷絲連、一衣帶水,榮辱共進的。有時候,帝國的地域明確劃分使得遠離王朝中心的蠻荒邊疆也順理成章地進入了全國政治范圍內。這種軍事的征服到政治經濟和文化的歸屬,構成了早期國家疆域最基本的演變和構成方式。入夜,吃飯,再去觀看會理縣有名的古城。走在青石和青磚鋪就的道路上,在紅紅而密集的燈火當中,有一種恍然忽然的感覺,仿佛時光穿梭?,F在的城市越來越趨于雷同,古老的鄉野與邊疆也自覺不自覺地融入了這一浩蕩潮流和趨勢,如果能夠保留一些冷兵器和農耕時代的遺跡,我覺得是非常幸運的,也是對先民勞動和靈魂的一種尊重。
會理古城建于乾隆十二年。斯時,正是清帝國持續強盛與穩定之際。因位于川滇兩地要沖,又商貿通暢繁忙,會理自然是富庶的,南來北往的商旅,行走的過客,都在這里相逢一時或擦肩而過。一個朝代的盛衰與其民眾乃至具體地域休戚相關,不可例外。在很多時候,穩定與改良應當是最合乎潮流與歷史規律的,可以避免大規模的人群受難,并且有利于國家的完整與民族的生存繁衍。
其中的城鼓樓建于明代,也是那個朱姓王朝還算強盛之時。居安思危,是中國的一個很好的傳統,也是《周易》乃至其他圣人學說的一直主張。所謂“未雨綢繆”和“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也是同樣的道理。眼前的城樓高有30多米,一色的青磚,白灰勾縫。各個樓臺上插著仿古旗幟,獵獵而動。當地朋友指給我們看鼓樓正面墻上的一處炮痕。說是當年國民黨軍打的。近前看,所謂的炮洞,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如拳頭大的凹槽。
我常覺得,與我們比起來,古人最好,也是令我們最為景仰的一點便是時刻心懷敬畏,對于一切事物都不敢過于放肆、輕妄。他們知道,凡事都有個極限和邊界,而不可隨心所欲,胡作非為。確乎如此,如《周易》所說:“極則反,盈則虧。此乃天道也?!笔聦嵣希覀兊南让癫还苁巧竦乐髁x還是實證主義,對于世界乃至自然萬物,都是在豐沛的想象力當中,體現了他們出自靈魂的自然之心與修道之為。算起來,這鼓樓和城墻也該有四百多年的歷史了,時間多么強大,而這些泥磚之物也毫不妥協,在滄桑變遷之中,依舊保持了原來的風貌。
古城四面通達,大街與小巷相對而立,燈光如織布,輝煌而又敞亮,幽深且帶有某種古典色調。向北,穿過一些店鋪,可以上到城樓。城樓高有十多米,俯瞰左右,只見燈火連綿,猶如白晝,所有房屋高低一致,規整有度。當年,建城之人也是匠心獨具,以四方的形式昭示穩固與長久,并且希望以堅固的堡壘來保證人和財產安全。但世上從沒有什么東西永恒不敗,城墻之類的軍事工事,很多時候只是一道屏障而已,而最根本的,則是人心和精神意志。
街道上分布著連片的燈火和人流,濕潤而稍冷的風吹過來,讓人肌膚生涼,又不覺得特別冷,反而舒適。城墻一側,掛滿了野草荊棘,這些善于攀緣和生長的植物,在黑夜的城墻上,好像一些緘默不語的預言,安靜自在地任人張望,并由此浮想聯翩。
城樓上有茶館,還有一家小書店。這叫我大為驚喜。在實體書店多數蕩然無存的今天,會理小城居然還有如此高雅的地方,由此可見會理人的一種文化情懷。下樓,再游覽各個巷子,光滑的石頭路面,臨街的墻腳下長滿苔蘚,水淥淥的,有不同種類的蟲子的鳴聲時斷時續,悠遠深長或者短促清脆。巷子里院落眾多,又很安靜。若是在古時,這樣的住宅,當是讀書與寫字的絕好場所。院子里有許多橘子樹,間或有數株石榴樹,密葉之間掛滿果實。有居民坐在昏黃的燈光下吃飯,或者搓麻將。其中一條巷子叫作科甲巷。一看名字,便是書香之地。果不其然,當地朋友說,僅清代,會理縣內就出過30多位各類狀元、舉人和秀才。會理文風之盛,在涼山州也是歷來有名。
會理不獨有漢族居住,還有彝族、白族、傈僳族、苗族等等。而會理卻能夠文氣鼎盛,歷代不衰,大致和當地的文化及精神傳統密切相關。果不其然,當地朋友說,這里也有建于乾隆年間的金江書院,至今還在。
在清代,或者更遠的朝代,類似會理、海南、云南、西北等地都是皇帝流放犯官逐臣的地方,而這些犯官逐臣,大都是那個時代的精英。其中不乏飽學之士與遠見之人。他們將“學而優則仕”與官本位傳統思想,從北方和中原帶到了西南地區。一方面傳播圣人之道,另一方面,用圣人之道,為自己或子孫返鄉、再登朝堂提供必備素質。當然,也不能排除一些犯官逐臣,借開設書院,來修身求道的個人意愿。
金江書院并不遠,在會理一中校園內。不大,但書香氣質濃郁,高大的門樓,依然完好的青磚,碩大的榕樹和黃桷樹冠蓋龐大,濃蔭翠綠。門樓上有一副對聯,寫的是天地人倫至理。東西側門上面寫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和“四非”(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等規整漢字。我詫異,也覺得自己淺薄,自詡讀書多年,可連這個都沒有記住,更沒有做到。書院內,兩個側房,可能是先生起居之所和雜役所用,一間正房,較為寬大,一看就是課堂。院子內,有一株巨大的紫薇樹,干枯的樹干,頭頂卻枝繁葉茂。在幽靜之中,有落葉掉在長著青草的泥地上,那種感覺,好像時光慢動作,讓人心神悠然,不覺耳邊響起瑯瑯書聲。
如此偏遠之地的書院,很多時候是個人所為,這種個人的行為在很大程度上構成了文化和文明最根本的種子。據說,金江書院先名為會華書院,進而又改成玉墟書院。這期間,經歷了明清兩代和民國,現為會理第一中學所有。在會理,還有一個關于民間辦教育的事,更令人心生敬意。這個女子名叫夏瑤光,原是會理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子,自小跟隨父親讀書學藝。成年后,嫁給同城的王學義。王學義也是一個愛書如命的人,祖上是外地來會理采冶白銅逐漸發家的。19歲那年,夏瑤光為王學義生了一個女兒。不幸的是,王學義卻在32歲那年因積勞成疾辭世。王家其他人意圖瓜分遺產。而知書達理的夏瑤光則將家產全部捐獻,興建女子學堂。起初,事情并不順利,幾經周折,最終成功。其女兒王鱗初也俠肝義膽,讀書成才,繼承母志,在自家私宅開設女子職業學校,開始了紡織、算術和刺繡等多個課程,為會理的婦女進步和獨立,貢獻甚大。新中國成立后,王鱗初的女子職業學校與會理師范學院合并。
類似夏瑤光和王鱗初這樣的母女,即使放在現在,也是一等一的遠見女子,這樣的女子,也是可遇不可求,千里、百年都難再有的。帶著深深的敬意,我也覺得,會理這個地方,雖然地處大涼山高地,可是它的文化,它所孕育的人,卻是豐厚的,又是令人自愧不如并肅然起敬的。
次日,當地朋友帶我們去看綠陶廠。據說這一門古老的工藝,在會理已經有千余年的歷史。此外,還有傳統的造紙術。綠陶廠在城外一個小山包上。新建的樓房以內,有一個巨大的廢墟,是先前的老窯。車間內,一排排成品和半成品,上面的圖案古樸而又充滿禪意。老師傅介紹說,這些顏料,都是礦物質研磨而成,不加任何現代工業合成劑。
當地朋友說,綠陶是會理獨有的,以前有很多好的師傅,現在所剩無幾了。參觀時候,一次次被會理綠陶的絕妙工藝所震撼。特別是那些古意濃郁的水彩,以及中國畫所特有的悠遠意境,還有現代性很強的變形和夸張手法,都非常形象,并且充滿隱喻性與藝術的張力。
會理雖小,但卻內里博大而又悠久。這樣的地方,無論哪個季節來,其溫度都是適宜的。也是一個養生休閑的好去處。我們這一行人,幾天的走和看之間,都在不由得連連發出驚嘆。同行的人都說,真沒想到,會理竟然如此豐富,令人意想不到。
其中,有人還說起當年劉伯承元帥與彝族頭人小葉丹歃血結拜的傳奇。其中的小葉丹,后被國民黨處死,但其對劉伯承乃至對中國共產黨的信任,卻從不動搖,囑咐其妻子和女兒用生命守護劉伯承親手授予他的“中國工農紅軍沽雞支隊”隊旗,并在新中國成立后交給了我人民解放軍。小葉丹的這一份鐵血丹心,令人肅然動容。無論怎么樣的艱難,小葉丹和他的沽雞支隊沒有放棄信任和信仰。而且,小葉丹的配合乃至對紅軍的護送和引領,使得我工農紅軍順利通過了大涼山。
臨別時候,當地朋友放在車上一些石榴,還有一些綠陶做的茶具。會理的石榴遠近聞名,用石榴釀制的石榴酒口感細膩,養生價值也很高。車子向下,到西昌,也還能夠覺得到會理那種特有的味道,高縱、散漫、酒香、安靜、美妙。據說,要不了幾年,從冕寧到會理高速公路就會開通。到那時候,去會理的時間會大大縮短。而會理,這座古色古香而又內蘊獨特、豐厚的小城,特別是它的那些令人刮目相看和由衷尊敬的歷史文化和文明傳承,將會更好地發散開來,引得更多的人對之進行訪問、探查、研究和贊美。
金海湖記
再一次的畢節,還是龐巴迪CRJ900。本來想在空中俯瞰一下那一座奇崛的高地,但由于大霧,未能如愿。對出生于河北,長期從軍于西北巴丹吉林沙漠的我來說,西南乃至整個中國的其他地區,在毫無預感與方向的期待中,總是神秘、曠遠,別具色彩與趣味的。貴州及其屋脊畢節便是其中之一。這塊地域,因其地形奇特,聚居民族眾多,其風情、風貌的妖冶與靈性,使得我每一次想起,都似乎面對著一個巨大的神話和現實的海洋。是的,地理本身就是有意味的,山川形勝,各有其形狀和特點,再加上不同族群的人,兩者相互依存,相互滲透與塑造,從而形成了獨特而豐饒的一種人文存在。
到市區,燈火遍地。道路也像成都一樣的擁塞。事實上,我們的中國已經開始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變化,長期的和平與得力的政策,激活了每一寸土地及其人民的創造力。而在很多時候,我莫須有地認為,類似畢節這樣的偏遠地區,不應當像其他地區那樣,過早地被城市化和現代化。這個世界,需要一種本然的自我的平衡性的存在,如果每一處都雷同,一般無二,大地將失去個性,附著其上的人群和其他動植物,也將被“整齊修剪”。這種命運,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又是矛盾的。
好在,總有一些事物的內里是不會改變的。如畢節,她在貴州高原的那種雄奇、峭拔與炫彩,全球化和城鎮化進程并沒有真正地影響到她的存在的樣貌與精神實質。安頓下來,見到冉正萬、陳濤、陳然、彭澎、顧堅、史小溪、哈森、寶貴敏等諸多朋友,還有我剛開始寫詩的時候,就名滿天下的著名詩人李發模。他那兩道劍眉,那種不緩不急的說話方式,讓我很是羨慕。我的性格當中,急躁的成分太多,缺乏的就是一字一句,鏗鏘頓挫。也因此,我產生進一步靠近李發模的愿望。陳濤老師是我在魯院期間的班主任,現在任職中國作協創聯部,人正,文章也極好。又是一頓酒(我只是觀戰,實在推辭不過,抿一下)。散后,大家各自安歇,正萬兄到我房間聊天,推心置腹之間,我也吐露了自己的隱秘心事。
事實上,人生在世,關于生活和內心的方向,更多時候更接近夜幕和煙嵐?;蛘哒f,這才是命運的基本底色,處身其中,但永遠無法準確定性自己的感覺與下一步的途程。盡管和正萬兄在一年內先后三次見面,這一次,我才告訴他,自2011年或者2016年初,我患了嚴重的抑郁癥的事情,并且簡要敘述了生病原因及體驗,還有個人的一些想法。冉正萬是一位優秀的小說家,為人也極為真誠。早在21世紀上一個十年之初,他就是我在《山花》雜志的責任編輯了。近些年,又推心置腹幾次,我對他的情感,有一種兄長般的信賴、喜歡與尊敬。
畢節之夜,沒有太多的噪音。暖而且安然。站在十六樓張望,半個高原城市燈火燦爛而又靜謐。我忽然想到,在這里的古人或者不遠的逝者,他們當年在這里的生活,該是怎樣的一幅情景?這看起來生機勃勃,一片安詳的夜晚,以及夜色和燈光以下的大地,究竟發生了多少傳奇,其中悲劇、喜劇,荒誕劇與神話劇,肯定一點也不亞于世界的每一塊人類聚集的地區。如此一想,憑空覺得這夜晚,尤其是我在的這一時刻,有了一種黏稠的凝重與板結的感覺。大地的每一處,都是人類的生身和葬身之所;每一處的泥土和人跡,生死都緊密聯系在一起。而生死之間的張力,是活著,各種各樣的生老病死,戰禍天災,但人和草木河流,總是有著無比的類似性,一茬茬,一層層,一代代,推推延宕而來,又洶涌而去。
我的睡眠一直有問題,可這一次,在畢節睡得特別入味。一個人一旦置身于陌生或者新鮮的地方,從某種程度上講,就會獲得另一種身心的安寧。這肯定是地理在起作用。早上醒來,天是陰的。宛如成都。陰霾總是令人不舒服,尤其對我這樣的抑郁癥患者。好在,大家一起,說說笑笑,就覺得自己是另外一個人了。當地詩人彭澎等人帶我們去正在修建的畢節高鐵站。正在施工的工地上,機車轟鳴,古老的大地被人為勾勒,形成一個新的場地。我也知道,高鐵通了之后,對畢節乃至整個貴州,特別是畢節地區而言,不吝是一個福音。向內和向外的通道,在當下的環境下,對于當地的經濟發展,人們之間的互聯和溝通,是至關重要的。再者,財富的聚攏和疏散,以貨易貨和文明和文化的發展,都離不開舒適便捷的交通及其配套設施。
就此而言,金海湖新區對于畢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個大的交通樞紐,將來就是整個畢節的主動脈和人、物的集散地,對于拉動經濟和旅游發展肯定意義作用重大。在參觀的時候,我在想,其實,每一個人和地方,生來就不是單一的。也就是說,任何人和事物不管是活動的還是坦陳的,永在的還是速朽的,在這個世界上,都不是單獨的存在,必然有使命和承載。一個人所能的,不僅要照顧好自己,且要對更多的人的生活和生命進行必要的呼應與照顧。具體到金海湖新區的設立和建設,它的初衷,一定基于此。即,為更多的畢節人帶來現實生活的改變,進而對這里的每一個人的生命和生存質量產生更新的推動與提升。
據當地介紹,金海湖新區另一個特點,是規劃和建立了職教區。這種培訓,其目的是給更多的人提供各種技能,從而改變他們的現實命運。在當下的世界,人工智能的席卷悄無聲息,但影響深遠。人類在科技的道路上不遺余力,看起來越來越便捷與輕松,繁雜和高難度的工作都由非人的智能人去代替。這看起來是一個進步,反過來,也是對人的生存空間和智力乃至肉身、精神的一種擠壓與“等價值抵消”。對此,很少人覺得了憂慮,但殘酷的事實已經逼近。我們不可以渾然不覺。因為,這個地球及其一切就是為人們而天造地設,量身打造的,而不是為人類的其他“附設”與“臆想及其成品”。
金海湖區職教城不遠,便是面積4100畝的濕地。濕地被稱為地球之肺。在平均海拔1500米的畢節,它的存在,對于整個畢節,完全有一種天賜的感覺。繞著濕地行走,呼吸到的是那種溫潤輕軟的氣息,來自大地深處,也摻加了天空的雷電云霓的氣息。與云貴高原的大多數紅土不同,這里的泥土是亮黃色的,還有淤黑色。再乘車去野外,盡管天色陰暗,滿山的碧綠依舊令人心神清澈。在西南乃至中國的南方,長青的草木是對人和萬物的另一種身心滋養。在畢節,青翠的竹子棵棵如箭,緊密成林,一排排一行行地站在大小山巒上,颯颯有聲或者沉靜如斯。到雙山大峽谷,驀然覺得,畢節的水資源也是異常豐富。這條路,名叫落腳河,屬于烏江水系,并與六沖河交匯。
泛舟其上,雖然有些冷,可人在汪洋大水中的感覺,讓我想到一個人之于億萬同類之中的虛妄和縹緲。這藍色的大水,都是涓滴所聚。像極了人類。一滴水在其中,它的任何形態和移動,自己都無法掌控,包括消失與存在。老子《道德經》以水喻“德”,說它“利于萬物而不爭”,為“上善”,并強調“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在雙山大峽谷的深闊大水之上,我也覺得,水,其柔韌的本性,其實是人最美好的品德之一,而水的存在,卻不只是潤澤萬物,它所有的柔韌的目的,就是要遂行澤被,并且無休無止,對任何事物都不戀不舍,無論臟凈美丑,高低貴賤。
這種美德,當然可以引為世間萬物之最高美德。而水的柔軟,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所有的軟的積攢,都是為了硬的爆破與沖撞和摧毀。也如老子《道德經》“極則反,盈則虧,此乃天道也”之言及其所揭示的人間至理。
泛行之間,我發現,兩邊猶如刀劈斧砍的峭壁,猶如兩面被時間銹蝕了的鏡子,用一種笨拙的方式,與懷中藍色大水相互比照。山和水,川谷和江海,這種積攢和容納,收容和篡改,都帶有強烈的哲學意味。據說,這峽谷全長26公里,兩邊的峭壁在每一段水域,都形貌奇壯,各個不同。五個人坐在一艘快艇上,一會兒看翻滾的浪花,一會被兩岸茂林修竹所吸引。在一個轉彎處,驀然有一只碩大的天鵝,長嘴紅爪,一色潔白,站在伸出水面的一截枯木上。我們驚異,以為是人造的。待快艇逼近,卻見那猶如雕塑的美禽,忽然張開碩大的翅膀,呼啦啦地飛起,越過對岸的懸崖,消失在昏冥的空中。
倘若日光明亮,雙山大峽谷更為雄美。上到堤壩上,卻發現,臨近的崖壁上長滿了爬山虎,正是初冬,有些莖葉干枯了,緊貼在光滑的石壁上,形成一種奇怪的紋路,遠看,猶如一種藝術品。那縱橫交錯,但實際上線條別致,甚至突兀而又充滿張力的圖案,是植物自己的杰作,是它們用生命完成的精神圖騰。我用手機拍了下來,端詳之間,有一種深深的震撼感覺。也覺得,大地上的一切,都在進行著各種各樣的自我創造,不管生命如何卑微,生存環境如何的優裕與逼仄,它們都有自己的方式去存在,去活著和創造。怪不得,人總是以自然物自比和類比。我也相信,萬物之間,形態各異,本質相同。我們與萬物,不是主宰與被主宰的關系,而是生死存亡的密友與同類。
就像去海馬宮茶廠的時候,感覺也是非常清亮。山川之間,嘉木生焉。茶這種植物,進入人類的生活,完全是詩意的。相比五谷雜糧和各種動物的肉,茶葉帶給人生命的體驗,詩意已經不能全部囊括,佛家的禪茶可能更適合一些。因為,五谷雜糧和各種肉食不過是為了維持生命的能量,至于美食之說,也不過是一種口舌之間的玩味,說到底是低級的,還處在進化階段的,而茶葉,則是對人的精神的一種滋養和潤滑,還有靈魂層面的提升與覺悟。海馬宮的綠茶,味道清冽、略澀但香氣馥郁,沾唇微甜,入喉清爽,果真是西南地區高山茶的代表之一,雖然比不得竹葉青的味道純,但在綠茶當中,肯定是一等一的佳茗。
海馬宮是一個彝族聚居村,村莊坐落在一片洼地里,白色的平房或者樓房,不規則卻很自由地散落。村子背后,便是連片的高地山丘。斯時,大霧彌漫,將整個海馬宮籠罩在一片虛無的幻境當中。好山好水出好茶。海馬宮這個地方,確實是畢節的仙境。吃飯時候,我和李發模老師坐在一起。這位老人,與我母親同齡,人非常精神。吃的是燒烤,彝族人好像很喜歡這些。我則對蔬菜稀粥感興趣。肉食我天生不愛。不是矯情,而是覺得,吃肉是人類的與生俱來的一種謬誤。其他人喝得暈乎乎之間,我私下問李發模老師,對當下詩歌有什么看法。李老師擺擺手,笑笑說:不說。
之所以這樣問,是我現在供職于詩歌刊物,每次遇到詩人,總想問問他們的意見,以便于對自己有益,也對刊物好提出建議。李老師的“不說”讓我肅然起敬。也覺得,詩歌在當下,聒噪和虛化、人為的東西太多了。浮在面上的,經得起推敲的太少了,更可怕的是盲眾和泛眾的不明就里,跟著起哄。我們的詩歌,需要的是扎實的,基于前瞻與回望而進行的自我創造,是自覺的自審與自省,以及回到詩歌本體的優雅與從容,而不是呼喊與叫喚,離譜的抬舉與互吹。
飯后,正逢海馬宮學校的師生們在表演節目,蒙蒙細雨中,孩子們表演得認真,充滿了鄉野氣息,民族味道也很足。我看那些孩子,大都是彝族和苗族的,每一個,都是那么令人心疼。也不知怎么了,近兩年來,我對孩子有了一種不能自已的親近和熱愛。人到中年,覺得唯有與孩子一起,方才覺得這個世界是美好和安全的。而且,我相信,這種感覺不是憑空而來,而是一種預示。返回住處,飯后,去找李發模老師拿書。李老師簽字后,又與我說了一些話,不多,但每一句都覺得了這位長者內在的善良、睿智和經驗。感激之余,也覺得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又是夜的畢節,城市連片燈火,天空依舊陰霾,冷風在窗外運行,人間依舊,唯有我在的畢節,還是這般沉靜。沉沉睡夢中,高原的又一夜過去了。早上,冉正萬兄似乎是第一個返回貴陽。他在群里說了,我沒有下樓送他。中午,我到機場,李發模老師短信說,無論何時,去遵義,他都歡迎。他也對遵義詩人未言說,以后要把我當自家兄弟看待,多幫我,照顧我。正萬兄,也發來微信說,心情不好了,來貴陽,他帶我四處走走。我不由流淚??粗悵蠋熀凸氋F敏等人登機,我一個人坐在候機廳內,只覺得身下的畢節,一點點在身體和內心生動與溫暖起來,持久而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