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得閑散意

馮煒瑩

入冬有冷風探路，入秋有落葉來報，入春有百花捎信。而入夏像是誰猛地燃起一把火：熱情又驚心動魄。所以入夏，最貪是清涼意。于是尋涼，于是遇一湖。湖中葉密如綢，荷風深處有亭翼然。

新荷初綻，或撐篙追魚，或久久坐，數往來蓮舟。立在岸邊，心早隨那萬頃碧波到了蓮蓬上，潛入水中讀花影，共魚兒戲南北東西方。同行者著薄衫，露纖細頸項及玉腕，衣襟陶瓷墜，腕間銀鐲，瑩白清決如水撲面。

能在夏日靜下來的人，心境是平和寬廣的，氣質也是含蓄清雅的。如同一面微瀾的湖，任爾蟲鳴鳥噪，任爾花影重重，雨打風弦，我獨僻陰涼處，聽蟬自來，花自來，雨自來，露水沾衣自來，眉間清爽自來。一個人打坐，也風雅，也孤清。

李時珍亦在《本草綱目》中介紹：“蓮之味甘，氣溫而性澀，清芳之氣，得稼穡之味，乃脾之果也。”什么站如松坐如鐘，要我說，立如荷，臥如蓮，亭亭凈植，清芳內斂，更是多了幾分風華絕代，大氣宛然。

從前每個夏，爺爺都捧出珍藏的紫砂壺，置棋盤，沏好茶邀鄰里博弈。而我，在一旁撿來凋落的葉，涂水彩于其上，覆于白紙一角，按印，揭開，晾干，赫然是一張自制彩箋。

也聽古箏。尤其是午后，高臥閑窗假寐，蒲扇微動，涼風小至，曲子流淌，日子散漫慵懶，聲名瑣事如浮煙散。下棋，書法，看戲，聽曲。約好一般，每個夏都如此，任由明明是熱情的夏季染上溫婉淡然的氣息。

我們立在時間一處，心神溫寧，像茁壯的古柏，可以乘一季節的涼，像幽深的古井，柔靜似水，又穩重如石壁城垣。炎夏中自成清爽氣候，盡得閑散意，快活不似在人間。

入夏了，最喜花與茶。偷得一日閑，刻意去看花喝茶。花月不曾閑，藏在深處癡。若不是循著村人的指示去找，我是不能走到這以花為燈的巷子的。繡球花正茂，明朗的藍色，一簇簇一團團，渾圓而精致，是蒼穹的藍，也是淺海的藍。宛若一盞盞明燈，照亮來人的眼。又仿佛一襲垂簾，蜿蜒到墻根。這深巷人家應是尤其愛花。門前薔薇科，屋后醉玉蘭，又白又紅又藍，美得遠塵絕囂，恬淡詩情。

慕名去的茶館中有花有茶，有魚鳥壁畫，有暗黃的宮廷燈，我們的座位就在一棵內飾的櫻白花樹下。樹上掛著鳥籠，花枝蓊郁，鋪天蓋地，座旁一地花瓣，有水墨丹青瓷缸，盛著湯水，斜擱一只木勺。在此處喝茶絮語，頗像古代深閨少女設的賞花宴，載歌云水中，煎茶松篁里，得句花鳥間，著書山林下，鳳沼揮毫，禪心悠悠。

梨白花盞，綠蔭清晝，夏日會友，天地寥廓。身囚于方寸之地而心行天地間，小寐片刻，夢里換景，蕭然不知其在塵埃間。

此生倏爾多少年，初心尚且在，便作流連水云間的人。一方清幽境，一處陶然居，屈指為杯碗，奉茶酬知音，一世長心安。

（劉名遠摘自《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