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凌云
從前都是自家寫春聯。有一年爺爺寫的是“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總覺得迎新的氛圍中帶著什么殘字舊字不太吉利,但爺爺在村里被尊為先生,這么寫自有道理,也就不多說什么。
后來知道這兩句詩出自王灣的《次北固山下》,并不是爺爺的創造,雖然用作春聯不太適合,但就是這么一寫,卻在我心里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多少年過去,許多寫過的春聯沒了印象,唯獨這副對聯還時常在眼前飄蕩,它那在風中很快褪了顏色的身影,讓我感慨時光的步履太匆匆,轉眼間,新年已成昨天。
這么想來,不免唏噓沮喪,寫什么樣的春聯都一樣,再鮮活的文字都會日曬風吹褪色變形,更深一層,改變不了被時間濾舊的命運,既然如此,每年寫它還有什么意義呢?
其實,某種程度上,寫春聯也就是寫成長,寫經歷,寫人生。自小學到大學,每次寒假,寫春聯都是一項重要的任務。自家要寫,更多的是幫親戚鄰居寫。裁紙、疊方、醞釀、揮筆,再到攤齊晾干,收攏待取,早已了然于胸,并不覺得是難事。不同的是,漸漸地,春聯寫得越來越少,長年在外,街坊鄰居不再巴望著替他們寫春聯,贈送的成品春聯又越來越多,那種擼起袖子大干一場的感覺越來越尋不到了,常常只是動筆寥寥,便大功告成,空望著還留著大半的墨汁發呆。
在年復一年的歲月中,自己從懵懂孩童到步入中年,親人們也一天天老去。春聯還是要寫,可竟找不到發揮的空間,父母親搬到鎮上的公寓,除了大門,沒什么可以張貼的地方,村里的老屋已無人居住,雖然仍需貼春聯,但那只是一種形式而已。如今回家,不需我動筆,習練書法的父親早把所有的春聯全部寫完。
看著年逾古稀的父親日臻純熟的書藝,我的眼里除了欣慰,更常常想起鄉下老屋待過的日子。世事如棋,我們順著每一步程式走過自己的印跡,驀然回首,發現還是那些最迷茫抑或最艱難的時光最值得回味。有人說,舊時光如同窗欞上雕刻的花紋,慢慢褪色卻異常迷離,隔了光陰的路再望過去,覺得好美。信然。那時候,也曾抱怨過天氣太冷,敞風的堂屋里凍得渾身發抖,手都快僵了握不住筆;也曾抱怨過事情太多,除了寫春聯,還得掃地除塵、置辦年貨,光騎自行車去鎮上就得幾個來回;也曾抱怨物質不豐,一年添不了幾件新衣,上大學前都沒穿過皮鞋……
所有的足跡與過往,正如我們寫過的春聯,洇舊了,就重新貼上一遍。那些被撕掉的被蓋住的表面看不見,卻永遠沉淀在我們的心里。我懷念那個屋檐矮小、到處灌風的老屋,就像懷念我經得住風雨摔打的青春往事,懷念那個待在粗鄙簡陋的生存環境里,卻抱著對未來無限憧憬的鄉下少年。
那一幅幅疊加上去的素錦舊年,正是我們無法改變而又無限懷戀的昔日時光。我們當年飽含真情寫下的各種故事,可能稚拙,也許天真,但不會辜負我們的內心靈魂,那些原初的簡單的軌跡,卻凝聚著我們最清晰美好的記憶。
(青君摘自《湖南日報》2018年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