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瑩超 方 英 (寧波大學 科學技術學院 315212)
簡·奧斯丁是英國著名的小說家。作為代表作之一的《傲慢與偏見》延續了作者一貫的風格,大篇幅展現了鄉村田園間的莊園生活。在這部作品中,“莊園”得到了詳盡的描寫,占據了重要的地位,發揮了多種功能,因而使該小說具有了“空間敘事”的特點。
方英在《小說空間敘事論》中指出,空間敘事指的是“以空間秩序為主導,以空間邏輯統轄作品,以空間或空間性作為敘事的重心。敘事通過空間形態、空間位置、空間順序、空間關系、空間描寫、空間的意義等得以組織,表達和完成。”(2017:75)“空間敘事”可分為表達層面和內容層面,《傲慢與偏見》主要涉及內容層面的空間敘事。根據方英的理論,這主要表現為:以空間為敘事“前景”,以空間組織敘事,以空間為意義主體(93-116)。該小說雖然不是最典型的空間敘事類型,但亦具有較為明顯的空間敘事的特征,尤其是以莊園為主的空間在很大程度上擔當了敘事的重任。因此,且稱其為“莊園敘事”。
在《傲慢與偏見》中,莊園具有一定的“前景化”意味。小說對莊園本身的描述在全文中占了較大篇幅,且這些莊園描寫并非只表現作者的情懷,或是作為故事發生的背景。它們在一定程度上賦予了莊園不同個性,引發了不同話題。此外,莊園更是在組織情節、塑造人物和表現文化風俗等方面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而這些正是本文要討論的“莊園敘事”。
方英指出,“作為敘事前景的空間,尤其是地點,是推動敘事發展的力量。”(105) 這里,前景化的空間強調了其“獨立意義和影響力”。《傲慢與偏見》中,每個莊園各具獨特性和獨立性,以不同形象居于敘事的前景,分別統轄著各個情節。
本文將從朗伯恩、羅辛斯、內瑟菲爾德和彭伯利這四個莊園分別探討每個莊園與情節之間的關聯。
小說中的朗伯恩引發的主要話題是“婚姻”。首先是朗伯恩的出場。小說以“有錢的單身漢總要娶位太太”(孫致禮2016:3)開篇,引出單身漢賓利達西。緊接著朗伯恩莊園內的女人們上場,一定程度上預示著賓利、達西先生與貝內特女兒們的姻緣。再看莊園內討論的種種話題,集中的各個事件,無論是貝內特太太“把女兒們嫁出去”的心愿,還是莊園里的求婚或拒婚、訂婚或攔婚,基本沒離開過婚姻話題。小說第三卷第九章至十六章,朗伯恩更是高度集中了與婚姻相關的情節:貝內特太太迎接剛剛完婚的女兒莉迪亞及新郎;接著賓利在達西的陪同下來訪并向大女兒簡訂婚;兩人訂婚不久,達西姨母凱瑟琳夫人前來阻撓;最后達西不顧姨母的阻撓,再次前往朗伯恩與伊麗莎白定下終身。(240-283)由此可見,朗伯恩以婚姻為莊園特征,管理著相關情節。
羅辛斯莊園的特征是“傲慢”,主要承載達西對伊麗莎白態度的轉變。書中多次借助柯林斯先生的恭維強調莊園的“富麗堂皇”:“聳立在一片高地上”“宏偉的屋子”和“眾多的仆人”(124-127),無不表現出該莊園盛氣凌人的特征,突出了“傲慢”主題。雖然在小說前半部分,傲慢是達西的特性,但當他趕往羅辛斯與伊麗莎白相遇后,傲慢主題由羅辛斯來體現,而達西身上的傲慢在該莊園空間中被弱化。他開始一反常態地欣賞伊麗莎白的鋼琴演奏,主動與之接近,直至按捺不住內心的狂熱向伊麗莎白求愛。
內瑟菲爾德莊園的特征雖沒有朗伯恩羅辛斯那般鮮明,卻也起到了組織敘事的作用。該莊園在小說中充當了“社交場”的角色(該功能將在本文第三部分作進一步闡述),并集中了男女交往的情景,包括簡和賓利、伊麗莎白和達西間的交流。本文發現,內瑟菲爾德的構建與伊麗莎白的“偏見”有著緊密聯系。伊麗莎白偏見的加劇主要源于兩方面:一是威克姆自稱受到達西不公對待;二是姐姐簡的婚姻遭達西破壞。小說第一卷第十八章,正是在內瑟菲爾德舞會上,威克姆缺席,伊麗莎白歸因于達西,偏見升級。(73-83)小說第二卷十二章,達西又在書信中提到,自己是在內瑟菲爾德觀察到簡對賓利態度“冷淡”,才推測賓利的愛意只是一廂情愿,并擅自勸之停止對簡的追求。(153-158)可以說,內瑟菲爾德對該小說“偏見”主題下的情節組織,具有不可忽視的地位。
彭伯利莊園對小說情節的走向同樣有重要影響。四個莊園中,這里的描寫最細致,比重最大,生動刻畫出莊園設計高貴而不失典雅。相比之下,羅辛斯雖然富麗堂皇,小說中卻鮮有特寫,基本是借柯林斯之口傳達,其中也表達了作者對這種過分傲慢的不屑。伊麗莎白見到彭伯利時甚至想到“在彭伯利當個主婦也真夠風光的”(189)。小說第三卷第十七章,也通過對話揭示伊麗莎白對達西的愛從“最初看到他彭伯利的美麗庭園算起”(285)。可見,彭伯利莊園承載著的便是伊麗莎白改變態度的情節。
縱觀小說全文,可以理出一條清晰的主線:小說以達西和伊麗莎白的初次見面為起點,隨著人物活動,在內瑟菲爾德——羅辛斯——彭伯利——朗伯恩之間多次轉換,分別參與了不同事件,故事討論了偏見、傲慢、婚姻等不同話題,使得情節發展隨空間轉換水到渠成。可見,“莊園”是推動情節發展的關鍵。
龍迪勇(2011)曾提出“空間表征法”,即以“空間意象”來塑造人物形象,屬于文本刻畫人物性格的方法之一。該理論認為,人物性格與其產生的行為與空間的特性有著密切聯系,作者可以有意利用空間性元素來塑造人物。有學者提出,在簡·奧斯丁的作品中,“莊園是故事開始的地方”(王謹2009)。作者在小說中利用了“莊園意象”來塑造人物形象。
《傲慢與偏見》中,莊園和生活在里面的人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莊園的設計,包括外部壞境、內部格局、陳設等,基本與主人身份相匹配。小說正是通過對莊園的構建,塑造不同主人公的身份,包括其社會地位和性格。
莊園能夠揭示主人公社會地位。比如,賓利有意想要在鄉間買下一棟莊園,卻沒有足夠的能力,只能租下莊園。賓利一家的資產是祖上經商而來的。當時英國商人社會地位低下,雖然經濟條件也算富裕,但還是難以負擔起貴族鄉紳們所青睞的莊園。而凱瑟琳夫人和達西先生身處上流,家室顯赫,他們的莊園都是家族遺留的財產。一經對比,內瑟菲爾德不免相形見絀。
莊園的地理位置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主人地位。如朗伯恩和內瑟菲爾德均建于鄉間,而達西先生的彭伯利則是建于城鎮。小說中有一段寫到,貝內特太太對達西和彭伯利發出了“城里有座住宅”的感嘆(孫致禮 2016:288)。由此,人物社會地位的差異瞬間明了。
莊園還能反映主人公的性格特征。英國建筑學家安德魯·巴蘭坦亦認為:“當我們裝飾自己的住宅與公寓時,我們選擇的東西會透露出我們是什么樣的人這樣一些信息。”(王貴祥2015:38)羅辛斯莊園中,“金銀餐具”“八百英鎊的壁爐架”等價值不菲的陳設或家具,給人一種高貴奢華的感覺。王友華(2015)曾形容簡·奧斯丁構建的羅辛斯就是“凱瑟琳夫人的化身”。而彭伯利的園囿中無盡的美好自然,各個房間別有的一番景致。書中明確點出了彭伯利“家具陳設也與主人的身份頗為相稱”(孫致禮 2016:189)。彭伯利樓下的畫像以及樓上的畫廊、優雅明亮的起居室、氣派的書房,彰顯的是達西身上的人文氣息。園內外的一切流露著上流人士的高貴卻沒有過分張揚。尤其是彭伯利中的畫廊,里面藏了許多畫作。朗伯恩莊園雖然也有畫室,卻遠不及彭伯利的有藝術氣息,以致伊麗莎白見到彭伯利畫室里的作品,只能表現出“對繪畫一竅不通”(192)。
簡·奧斯丁對于莊園的情感深受18到19世紀社會的影響。小說《傲慢與偏見》中,莊園也同樣揭示了當時英國的文化習俗。
首先,對莊園的書寫反映了中產階級的社交生活。小說中,內瑟菲爾德是個“社交場”,集中了舞會、宴會、打牌等英國常見的社交活動。當時,英國除貴族和社會底層之外的第三類人群便是中產階級。這類人包括教師、律師,也包括小說中出現的鄉紳貝內特先生和商人之子賓利先生。尤其是商人,早在18世紀之前英國商業就已大力發展,許多商人躋身前列,加入到了中產階層。相反,本是出身于貴族的上流人士也可能降級至社會中層。(王行知 2014:7-10)小說中朗伯恩莊園不能由女兒們繼承,反映出當時英國土地繼承權仍未廢除,莊園只能由長子繼承的狀況。(郭建 2008)而當時英國的長子繼承制度不僅體現在土地問題上,貴族家庭的產業、爵位也只能由嫡長子繼承。因此,有學者發現,許多未能繼承父業或家產的紳士們開始經商,導致部分上層階級人群向中層流動。這些中產階級人士往往希望與貴族靠攏,因此,他們會舉行諸如舞會、棋牌之類的社交活動來結交貴族。(王行知 2014:20-21)內瑟菲爾德是小說中唯一提到有聚會廳的莊園,客廳內還專門設有牌桌,可見身為商賈后代的主人賓利對莊園社交功能尤為重視,這當然也揭示了當時英國中產階層的常態。
另一方面,莊園描寫也反映了當時“淑女文化”的音樂教育。小說中,四個莊園無一例外地設置了鋼琴,而彭伯利除了鋼琴,還有豎琴。徐揚曾指出,莊園向我們展示的是紳士和淑女風范(2005:21)。通過莊園中最必要的“琴”可見,淑女除了日常禮節,音樂的教育也必不可少。小說中,伊麗莎白多次受邀彈奏鋼琴,且每回都有其他女士的琴技與之形成對比。比如內瑟菲爾德中伊麗莎白和瑪麗各奏曲一首的場景;又如羅辛斯中凱瑟琳夫人將伊麗莎白的琴技與自己女兒安妮進行比較。這些都展現了當時英國莊園里,淑女們切磋琴技的日常畫面。通過解讀《傲慢與偏見》莊園里的“琴”,可以發現音樂教育在英國莊園文化中的重要性。
《傲慢與偏見》中的莊園所揭示的時代文化不僅限于以上兩方面內容。重要的是,莊園的這一敘事功能能幫助讀者更為深入地理解小說所傳遞的時代意義。
簡·奧斯丁在《傲慢與偏見》采用了大量的莊園敘事,表現了其獨特的敘事風格。小說中的莊園空間具有一定“前景化”特征,貫穿了整個情節的發展。簡·奧斯丁巧妙刻畫了不同風格的莊園,利用莊園的敘事功能來組織情節,揭示身份,揭示文化風俗,生動地展現了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莊園生活,以及作者對當時英國偏見、傲慢、婚姻等話題的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