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玉冰[復旦大學中文系, 上海 200433]
薛超偉新作《同屋》講述了碩士畢業后合租房子的兩名男青年徐坤和林遠平凡的日常生活。小說情節伴隨著林遠偷看室友徐坤日記、二人女友李欣悅與王以寧分別搬入合租房以及徐坤研究生室友葛浩意外溺水死亡而逐步展開,并且在這看似有些瑣屑的日常故事里引入了多重真實與虛構的并置。最終借著作者自然巧妙且無處不在的“通感”寫法,生發出了一種淡淡的詩意。
“什么才是真實”“小說里敘事是否是真實的”“如何通過虛構的小說來探討生活的真實”等問題,一直是眾多小說作者努力想要探討的內容,薛超偉也不例外。在小說《同屋》中,作者通過林遠的視角展開故事,為讀者講述第一個層面的“真實”故事;但從林遠翻開并偷看室友徐坤的日記那一刻起,小說的敘述主人公巧妙地切換成了徐坤,故事的觸角也從二人畢業合租后的生活自然而然地延伸到了徐坤與他的日本前女友葵的生活。在現實生活中徐坤曾經向林遠講述過自己與“東九區”女友的戀情,這在徐坤的日記里似乎被逐步證實。當然,偷窺者林遠甚至根本就懷疑過徐坤日記的真實性,并為自己的懷疑補足了一系列理由:
林遠有一個假設,這個假設讓他產生了輕微的不適:日本女孩葵,是一個虛構的人物。
他從沒見過葵,葵的形象全部出自徐坤口頭和文字的描述。“葵”這個字,在日本女人的名字里經常出現,拿來作為虛構的人名非常順當。這樣一來,徐坤寫的與其說是日記,實際上更接近于創作。帶著這個假設去套徐坤的反常狀況,一切似乎就變得合理了。
更有趣的是,徐坤的日記從自己曾經的愛情故事一直記到了他與林遠畢業同租后的生活,此時日記里所寫到的徐坤選擇與林遠同租的理由、二人因為吃夜宵而產生的“矛盾”及公用衛生間里的“不雅”生活細節等等就和林遠本人的回憶產生了一些細節上或根本上的不同。是徐坤日記里記載有誤,還是林遠回憶不夠準確?在林遠這個偷窺者心里進一步產生了關于真實性的懷疑,只是他這次選擇了相信日記,并因此感受到了一種似乎由自己記憶不可靠而帶來的內心的落空之感:
徐坤不知道是哪一方的記憶出了偏差,也許是兩邊都錯一點點,最后真實就被埋沒了。常理來說,日記應該更可靠些。他(林遠)用指關節敲了敲腦門,站在局促的過道里,突然感覺房子有些空蕩。
小說發展到這里,似乎日記才是真實的,而記憶卻是不可靠的。薛超偉還巧妙地運用了兩個很隱蔽的細節來對此進行說明:林遠的女友王以寧曾經因為工作忙碌而混淆了時間,把原本上星期二要去老板辦公室見面的事情誤認做了這周二,并且險些鬧出笑話。同樣的星期二,不同的星期數,人的記憶就是如此容易發生錯亂并輕易欺騙自己。與此同時,徐坤的日記卻有著一個把年份寫在日記本封面上,并用書皮包起來的習慣:
他把每本都攤開,從頭到尾翻看,他發現,日期都只是寫到月日,沒有年。他翻到扉頁,翻到最后一頁,四處尋找,最后,他解開徐坤給日記本精心包上的書皮,在日記的原封面上看見了年數。兩個2014年,一個2015年,最新的是剛剛開始的2016年。為什么要把年數藏在這兒呢?他不明白,可能是他私人的游戲,可能是想考察一下自己,能不能分辨這些瑣碎的日子。
借助王以寧記錯到底是哪一個星期二的故事來看徐坤的這個記日記的習慣,日記在這里似乎變成了一個可以用來確認和印證記憶可靠與否的標尺。當你的回憶無法分別那些瑣屑的日子,日記就成了你可以參照并自我確認的依據,尤其是在你記不清楚事件發生時間的時候而日記的封面上又有著赫然大字來提醒你事情發生的年份。記憶、日記、真實、虛構、確定、不確定在這里發生了一系列復雜的糾葛關系并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
隨著小說情節的進一步發展,林遠開始更加癡迷于偷讀徐坤的日記,并因為自己現實生活和徐坤日記里生活處境的某些相似性,而以徐坤的日記作為自己未來生活的某種預言書:
林遠閱讀徐坤更多的日記,主要是徐坤追求葵的部分。這跟林遠所處的情境相似。這本日記可以是他的預言書。
從“懷疑日記真實性”到“相信日記真實性”,從“懷疑回憶真實性”到“以日記作為檢驗回憶真實性的標尺”再到“以日記作為自己未來相近生活的預言”,就在薛超偉引導讀者去逐步相信徐坤日記真實性的時候,卻又突然蕩開一筆,插入了一個徐坤一本日記曾經掉到水槽里被毀,后來徐坤又重抄了整本日記的故事:
他買了全新的日記本,在后來的夜晚一篇篇抄著舊日記。舊日記里的日期趕上他所在的那一天之后,他開始放慢抄寫的速度,甚至可能以游戲的心態,在相同的日期里重溫去年今日,比照著舊時光。
經過水浸后重抄的日記是否還依舊可信呢?徐坤會不會在重抄日記的過程中修改日記的某些內容?重抄的日記和原本的日記還是一本日記嗎?甚至于原本的日記就一定是真的嗎?薛超偉在這里沒有進一步展開討論,或者我們可以說他在這里頗有節制,并由此留給了讀者一系列繼續思考與追問的空間。
對日記真實性的懷疑、日記與回憶的沖突、相信日記并以此指導生活、重抄日記的故事……小說借著這幾個故事一步步對日記、回憶、現實生活的真實性進行了考辨與懷疑,當 “可能虛構”的日記、不可靠的回憶遇到真假難辨的現實,我們又該選擇相信什么,這是作者在小說里留給每一位讀者的問題。而薛超偉至此也回到了“用虛構小說來表現現實生活的可能與不可能”這一小說創作的“元問題”上。
當然,小說關于敘事真實性的探求還要包括有人故意說謊的可能,比如林遠并沒有看過的那本“腦髓地獄”,比如王以寧回家路上并不存在的“二樓變態”,再比如林遠得知徐坤要與李欣悅同居的消息后,心里想的是“那葵呢”,嘴里卻說出“恭喜恭喜”……短短兩萬字的小說所涉及的各種文本(現實、林遠回憶、日記、重抄的日記、謊言、王以寧回憶)真實性之間的碰撞不可謂不豐富,而這些不同文本之間的差異也將整個小說敘事的真實性思考帶向了深處。這給讀者帶來的不僅僅是一種敘事手法上的閱讀趣味與智力快感,更是一種針對生活真實性與小說虛構性本身而展開的深刻的雙重反思。
生活是如此瑣屑庸碌,乏善可陳,但真當你要“陳述”其中一二時,又會驚訝地發現由于真實的難以確定所帶來的言說上的困難。那薛超偉是如何講述這些瑣屑的生活小事,并且在現實、回憶、日記、謊言等多個“真實”或“非真實”維度上來鋪展自己的故事呢?借用小說人物林遠的一句話叫“真正負責思考的是全身每個細胞”。薛超偉在小說里運用了一種近乎“通感”(這個概念其實并不準確)式的寫作手法,自由自在地游刃并跳躍在不同的文本真實性之間,并在每次文本轉換的時候,都形成了一種頗值得讀者玩味的智慧閃光點。
一方面,作者多次運用想象或“意淫”,來彌補林遠限制性視角觀察的不足。比如在林遠的視覺與聽覺范圍內,他感知到的只是“徐坤拉過李欣悅的手往房間走。她鞋也沒脫。高跟鞋撞擊木質地板,篤篤嗒嗒,門嘭一聲,高跟鞋繼續嗒嗒幾聲,然后吱呀轉向”,作者隨即不留痕跡地補上一句“臀部陷進床墊”,似乎這也是林遠所聽見的來自房內的聲音。但作者隨即又否定了讀者的這種“誤解”,明確說到“林遠知道自己不可能聽見李欣悅坐下去的聲音”,那剛才“臀部陷進床墊”的聲音又是如何被林遠感知到的呢?作者在這里非常巧妙地用了一個視覺想象作為前文的補充與說明:“但他腦海中有畫面。那條每天早上被拉得繃直的床單,現在順著李欣悅的臀形漫開了皺褶。”
再如林遠只是聽見“在隔壁房間傳來一聲‘哐當’,高跟鞋落地的聲音”,此時“他的腦海里浮現了李欣悅的腳踝,還有纖細的小腿。他沒有看到大腿和臀部,但這些作為延伸部位可以借助于想象。李欣悅躺下去了,兩條腿舒展開,又蜷曲起來。林遠迅速驅散了腦中的畫面。他已經認識李欣悅了”。一個簡單的高跟鞋落地的聲音竟然帶來如此畫面感豐富的想象,而作者更是能跳躍于林遠的意淫內外來審視和觀察他的小說人物,僅僅“哐當”二字,其所包含的意義與敘事層面卻是如此豐富,不得不讓人感到驚嘆。
另一方面,作者這種充滿靈氣的跳躍又常常能夠突破空間與時間的界限,且帶有十足的鏡頭感。比如林遠在搖晃的車廂內,卻突然想到了同樣搖晃的床上,而二者的區別與過渡,在于90度的空間翻轉:
在地鐵加速或轉彎的時候,貫通道搖晃強烈,女孩的雙腳一前一后緊緊抵住晃動的地面,身體任憑外力擺布。林遠覺得,如果車廂翻轉九十度,他和女孩就像是躺在一張床上。吱嘎吱呀。
又如面對著兩對情侶共處一個屋檐下開火做飯,其樂融融的周末生活,林遠卻突然將想象拋擲到了老城區石庫門公共廚房里的生活場景,從溫馨而平凡的現在一下子拉伸至庸碌到有些可怕的未來(實際上是借助回歸過去而達到的未來,時間在這里也巧妙地形成了某種紐結和錯位):
開伙更頻繁了,周末兩個姑娘擠在廚房里一邊聊天一邊做東西。偶爾還要私語幾句,然后嬉笑起來,好像是在揭短自己的男人。林遠去過老城區的石庫門,那些弄堂里房子經過無數次隔斷,十幾個人住在一棟房子里,他們的廚房設在門口,幾家婦女站一排燒菜。林遠被自己的聯想嚇到。
在整個小說中,這樣空間與時間的自由轉換與自在出入實在舉不勝舉,借用小說里林遠讀完“腦髓地獄”后的感受來回顧薛超偉小說里的這種寫法似乎再合適不過:
腦髓并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它只是中介,真正負責思考的是全身每個細胞。林遠抓起王以寧的手說,比如,這樣隨便抓著女孩的手,是失禮的行為,我嘴巴說失禮,手卻感覺不錯,這兩個家伙就有各自不同的思考。王以寧掙開林遠的手,說,神經。這是你腦子指派給你嘴巴和手的戲份。
不論是手和嘴巴分別思考也好,還是腦子指派給嘴巴和手不同的戲份也罷,薛超偉正是擁有了這種同時駕馭不同感官、不同空間/時間的敘事能力,才能如此輕盈自在地游走于多個不同的文本敘事之間,且絲毫不留下過渡的痕跡。或者我們可以說作者在小說里表現出了一種近乎“用全身每個細胞去思考”的能力,從而為讀者展現出了一種多文本切換的巧妙構思和匠心獨運。
小說里林遠的生活是再平凡瑣碎不過的了,正因如此,他才會去好奇、去偷窺徐坤的生活,從徐坤新買的一瓶洗護品(“他沒用過徐坤的東西,偶爾會被某個新瓶子吸引,拿起來看一眼”)直到徐坤的日記(“看完最近的幾篇日記,林遠感覺自己是一個窺淫癖患者”)。而這種瑣碎的生活,由于作者通過多個文本穿插敘述所帶來的真實性思考,以及其自由切換于文本之間的巧妙手法而變得在不經意間升起陣陣詩意。而這種瑣屑與詩意的二律悖反是如何在小說文本中得到統一的呢?薛超偉在小說一開頭即給出了一個很精彩且頗具隱喻性的象征:
林遠把腦袋塞到水龍頭下面,沖洗完,直起身擦頭發,有一瞬間,他在鏡子里看到了兩個字:殺人。
仔細看,是徐坤新買的衣物除菌液。瓶身上寫著“2.5L+1.5L”,下面是廣告詞:深入殺滅細菌。
生活的真實是衣物除菌液上“深入殺滅細菌”這種再平常不過的廣告語,但在林遠/作者看來,由于無意/故意的“誤讀”卻變成了讓讀者不由得屏住呼吸的“殺人”二字。當然在這個開頭里,作者顯然又不滿足于簡單的因為看錯字來提升閱讀趣味和吸引效果,他在其中插入了一個“鏡子”的意象,林遠是在鏡子里才把“深入殺滅細菌”誤看成是“殺人”的。而在現實個生活中,徐坤的日記正是那面“鏡子”,通過徐坤的日記,林遠“誤讀”出了自己瑣屑生活中的陣陣詩意。當然,小說里的“鏡子”還有另外一重解讀的可能:林遠是在“鏡子”里看到“殺人”二字的。而他作為徐坤的室友,以及徐坤讀研究生時的室友葛浩在徐坤的這面鏡子中其實形成了某種互為鏡像的關系,或者說人物形象的重疊。簡單來說,在徐坤這面“鏡子”中曾經的室友葛浩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現在室友林遠的“鏡像”人物。當我們把林遠從鏡子中看到的“殺人”二字與作為他鏡像人物的死者葛浩放置在一起來進行考察時,不難發現葛浩之死某種程度上是具體實踐了林遠從鏡中看到的“殺人”二字的,或者說葛浩之死其實是林遠的自殺——某種道德上的自戕。
此外,小說里對于這種瑣屑與詩意并存的情況還有多處或隱或顯的暗示,如:“兩人站在河邊行人道上,夾在地鐵線路、道路和蘇州河之間,呼吸的是尾氣與河風交織的奇妙味道。”尾氣(瑣屑)與河風(詩意)所交織的“奇妙味道”,也正是小說《同屋》的獨特味道。在小說結尾處,那只嗡嗡叫個不停的蚊子更是這種瑣屑與詩意并存生活的絕佳說明:
他聽到一個聲音。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這個季節怎么會有蚊子。聲音逐漸變大,像蚊子由遠及近,就要撲到他臉上。他等蚊子過來,蚊子到了他就拍死它。可是,嗡嗡嗡嗡嗡始終持續著,似乎那只蚊子永遠飛不到。似乎,他要永遠等下去。
原本只是一只嗡嗡飛舞的蚊子破壞了兩人歡愛的興致,而象征著瑣屑生活的蚊子的嗡嗡聲不停地縈繞于耳畔,想要拍死蚊子的林遠靜靜等待著蚊子落下,就在這最瑣屑不過的無聊等待中,作者妙筆一揮,竟然在這等待殺蚊的場景中寫出了一絲詩意——“似乎,他要永遠等下去。”以此來作為全文的收束,使其在當下的瑣屑煩悶之中延續出了一種時間上的玄妙與浪漫,甚至會讓人不由得聯想起小說《邊城》的結尾。同時我們需要注意的是,這嗡嗡聲存在的背景是林遠與女友的歡愛,而二人歡愛的背景又是葛浩的死亡,當我們將這三重情節(葛浩的死、林遠的歡愛與蚊子的嗡嗡聲)疊加在一起時就不難發現,這種嗡嗡聲其實是林遠在好友死亡的背景下選擇與女友歡愛而在內心產生的一種負罪感與道德上的焦慮感。而這種負罪感與焦慮感其實無時無刻不充斥在我們的生活中,當然它不是那種會令你頭痛欲裂的震天巨響,而只是一種輕微的“嗡嗡”聲,甚至它僅僅存在于你并不自知的潛意識里,然后以一種輕微卻真實存在的討厭聲響,以一種生活里的瑣碎來時時刻刻影響著你、困擾著你。
以小說結尾打蚊子的故事來反觀整部小說,無論是林遠的生活,還是徐坤的日記,抑或是葛浩的死亡,在這個時代里都不過是嗡嗡嗡嗡叫個不停的蚊子聲,而作者就是在這些嘈雜的蚊子聲里發現了那一點似乎值得讓“他要永遠等下去”的詩意,這份詩意體現在小說人物身上,則是林遠對于徐坤從洗護品到日記的好奇;落實到文本層面,則是作者字里行間透出來的輕盈和巧思;而如果我們把這份詩意放置于小說的整體層面來看,就足可看出作者觀察生活的細致敏感與理解生活的慧眼獨具了——真正的生活可能從來都不是什么日記、鏡子與死亡;真實的生活可能不過是這一陣惱人的嗡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