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民族大學設計藝術學院750021)
他轉身朝著黑板,拿起一支粉筆,使出全身的力量,寫了兩個大字:“法蘭西萬歲!”
都德《最后一課》
《最后一課》是法國作家阿爾封斯·都德(Alphonse Daudet)的短篇小說,寫于1973年,也就是普法戰爭結束后第三年。作者描寫了法國被割讓地區的一所小學被迫改學德文的情景,法語老師在痛苦中為學生們上了最后一堂法語課,反映了法國人民對國家被分裂的悲憤情感。由于被編入多種版本的教科書,中國讀者對這篇文章耳熟能詳。實際上,在文學作品之外,法國的藝術家們也常常以普法戰爭為題材來表達民族與家國的情懷,通過繪畫、公共雕塑、裝飾藝術品等各種藝術形式,讓這段難忘的傷痛永遠的凝聚在他們的作品中。
位于被割讓土地邊緣的法屬城市南錫(Nancy)受到戰爭的影響最為顯著,甚至在19世紀末期20世紀初期,當地的愛國情緒成為推動新藝術運動在南錫發展的重要力量。埃米爾·加萊(Emile Galle)是南錫的藝術家,他倡導通過振興裝飾藝術來拯救法國的經濟和政治,他也是南錫新藝術運動的核心人物。可以說,他畢生所進行的藝術實踐與改革都與這場戰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1864年,加萊出生在法國洛林大區的南錫,他一生的藝術成就,主要體現在玻璃器與家具兩個領域,有大量技藝精湛造型優美的裝飾藝術作品留存于世。以往關于加萊的研究,大多都側重于從技藝與形式語言的角度對他的作品進行解析,而藝術家所持的藝術觀點以及作品主題所傳遞的思想往往被忽視。其實,加萊與一般的裝飾藝術創作者的不同之處,正在于他一直努力證明一件事情,那就是裝飾藝術也可以傳遞作者的觀點、思想,也可以和純藝術一樣上升到哲學思考的高度。
雖然,加萊的玻璃藝術品聞名于世,以至于一提到加萊,最為直觀的印象便是他的玻璃器,然而,最早讓他在法國國內展露頭角的作品,卻是一件木質家具作品“萊茵河桌”。在法國,這件作品被奉為加萊的代表作品,只因它最能體現加萊對裝飾藝術的態度,最能表達他對祖國深切的情感。至今,它依然被陳列在南錫學派博物館(Ecole de Nancy)一樓最為顯眼的位置,以供參觀者們仔細觀賞。
“萊茵河”桌首次亮相于1889年的巴黎世界博覽會上,一經展出便廣受好評。此次博覽會距1870年的普法戰爭已有19年之久,法國政府想借此機會展示法國經受戰爭重創與政局動蕩之后的重生。然而,在法國展區中,加萊所設計的“萊茵河”桌非常引人注目,它桌面的圖像卻提醒著人們在普法戰爭中失去的土地依然未被收復,法國仍然危機四伏。實際上,這張桌子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生活用品,它的尺寸比日常使用的桌子大很多,充滿象征意味的裝飾讓整張桌子具有一種紀念碑性。
“萊茵河”桌寬大的桌面上,描繪了一場發生于公元5世紀的歷史故事-日耳曼部落入侵羅馬高盧,加萊意在借古喻今,暗指發生在十幾年前的普法戰爭。1871年法國戰敗,在《法蘭克福條約》中阿爾薩斯-洛林大片土地被迫割讓給德國并一直沒有得到收復,加萊希望人們在面對令人歡欣鼓舞的成就時莫忘來自鄰國尤其德國的強大威脅。
桌面的這幅裝飾畫是加萊委托南錫藝術家維克多·普維繪制而成。普維將整個構圖一分為二,畫面中,右邊的日耳曼人被描繪為全副武裝的野蠻入侵者,相反的是,畫面左側的高盧人被描繪為和平勤奮的家園守護者。畫面中央兩位象征性人物將左右兩邊的人群分開,留著白色胡須的男性為萊茵河河神。。右側的圖像中有象征戰爭的女神和正在打造兵器的鐵匠,還有手握兵器的日耳曼士兵。左側的圖像中有戰爭女神、一手懷抱著孩子另一手將武器遞給正在收割莊稼的男人的高盧婦人,還有正在系鞋帶的準備迎戰的高盧男人。河神左手伸向日耳曼人方向,并用食指指向地面,似乎在指責日耳曼的野蠻行為。他的右手擁抱著一位柔弱的女性,她通常被認為是代表摩澤爾河(Moselle river)的女神,但也可以視為象征洛林地區或者整個法國的女神。萊茵河河神正竭力保護著她,在這兩位中心人物頭部位置,醒目地刻著一句話:“萊茵河將高盧人與德國人分開”。
在久遠的歷史中,萊茵河一直是法德兩國經常為之紛爭的河流,它承載了法德之間曾發生的諸多矛盾與戰爭。加萊曾提到整張桌面圖像都是依據塔西佗在《日耳曼尼亞》(Germania)所寫的一句話:“萊茵河將德國與高盧分開”而展開設計的。追溯古代歷史是加萊有意為之,借以強調萊茵河在歷史中早已是高盧人與日耳曼人之間的天然邊界,他認為:法國應當收復被德國占領的土地。普維通過對比的方式表現了加萊的政治主張。
除了桌面充滿寓意的裝飾畫,加萊還運用雕刻來裝飾桌子其他部位。在洛林地區鷹是象征之物,萊茵河桌腿的鷹形木雕,這只代表著洛林守護者的木鷹,神態威猛,胸前刻有雙十字標,似乎時刻準備著為洛林而戰,戰爭的氛圍呼之欲出,與桌面所描繪的戰爭交相呼應。
在基座與桌面相連的柱子上,纏繞著同樣象征洛林的植物“薊”,它根部所在的桌子底座上刻著:“我牢牢地握著法國之心”(Je tiens au coeur de France)。此話進一步強化了桌面圖像語言為整件家具所創造的一種氛圍,將觀者帶入某種情緒。在桌子背部的橫梁上刻著:“他們越是傷害我,我便越堅持”。加萊以薊這種植物在受到攻擊時所呈現的狀態,來表達內心保護國家的愿望。
除了“薊”,桌子的裝飾中還運用了許多其他植物,都是在法國本土具有特殊象征意義的花卉,委婉地傳達著藝術家對家鄉與祖國深切的情感。除了獨具匠心的裝飾,加萊對材料的選擇與加工制作方式也別有用心。傳統法國家具一般使用進口木材,而加萊則選用的是法國胡桃木雕,并刻意用一整塊木頭來完成,其含義不言而喻,他認為:“如果我不得不用兩塊木材來制作這件家具的話,我將不去制作它;因為它將是分離的,而這違背我的初衷”。加萊以此來表達祖國的不可分割,他也認為 “萊茵河”桌是被悲傷占據的作品。所以,加萊的用意不僅僅是為了緬懷傷痛,而更希望能夠喚起法國民眾對民族與國家的認同,進而引發對祖國仍處于分裂狀態的思考。
很多評論家都對“萊茵河”桌大加贊揚,認為加萊打破了裝飾藝術與純藝術之間的等級之分,傳達著藝術家的思想與精神,還通過材料與設計手法來顛覆傳統法國裝飾藝術的皇家審美風格。
除了“萊茵河”桌,在此次博覽會中加萊還展出了“圣女貞德”玻璃瓶、“俄爾普斯與歐律狄刻”玻璃瓶、“希望”玻璃器、“洛林橡木”櫥柜等,這些作品都同樣以象征手法來突出戰爭主題。博覽會之后,在加萊的藝術生涯里,“民族”與“家國”似乎成為永遠不變的主旋律,他的作品大多數都是圍繞普法戰爭的主題展開,尤其是阿爾薩斯-洛林問題。
埃米爾·加萊是南錫新藝術運動的先鋒人物,是南錫學派的主要創建者。雖然,在學派成立三年之后,也就是1904年他便因病去世,但加萊的藝術思想卻對學派產生了持久的影響,他的作品也被奉為經典。
阿爾薩斯-洛林是法國兩國之間由來已久的歷史問題,普法戰爭的爆發使法國與德國之間的矛盾加劇。殖民地、經濟、外交政策的較量,都不足以彰顯法德各自的國家實力,文化藝術之間的較量似乎才是決以勝負的關鍵。在法國的新藝術運動中,政治問題成為非常重要的影響因素,深受普法戰爭之苦的法國藝術家們,試圖從藝術中尋求挽回民族尊嚴復興國家名望的出路。
南錫作為法國受到戰爭影響最為直接的城市,更為明顯的民族與家國的情感滲透在南錫的新藝術運動之中。加萊不但親自帶領著南錫的藝術家們大膽地進行著藝術改革,他們將復興法國裝飾藝術品在歐洲以往的優越地位為己任,還認為裝飾藝術可以擁有更多的社會功能和更廣泛的影響力。加萊在自己的藝術實踐中,一直在不斷的嘗試著如何使裝飾藝術品能夠傳遞真理,如何能夠體現民族性,如何在滿足功能與審美需求的基礎上達到一定的思想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