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師范大學傳播學院350108)
世俗化的信仰涉及到臺灣社會大眾各個層次的人群。這些信仰作為社會民生發展的基礎,已經超越了狹義的宗教范疇,在人們心中成為孕育文化、科學、生活各個方面認識的沃土,對電影意識形態的影響更是不容忽視。宗教信仰對于人的認識也成為臺灣電影生成的必然基礎。因此不論是早期的臺語電影還是現代的商業電影,不論是電影內容還是電影美學方面,我們都可以從中看到宗教民間信仰和地方民俗文化的印記,這是臺灣電影非常重要的一個特色。
臺灣本土對待宗教信仰異常關注。據官方數據統計,僅僅在臺灣島3.6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到2000年,臺灣總計有寺廟教堂21186個,神(佛)職人員49658人,信徒1082萬人,外籍傳教士1926人,神學院84所。 宗教元素同時也滲透到電影的各個方面,起著見賢思齊,以宗教原旨表現影片主題的作用,“宗教偶像”也是“從正面反映人們虔誠信仰的依托和情感連接的紐帶。 影片《大佛普拉斯》的故事也涉及到諸如大佛在內的許多宗教信仰元素,但與其他臺灣電影中對宗教文化的呈現不同,《大佛普拉斯》里的大佛和其他宗教元素扮演的角色并非傳統意義上高高在上的精神力量,而是被解構、降格為荒誕不經的兇殺、情欲以及人格化為流浪漢等方式并呈現在銀幕上。
影片中有著多次對大佛的褻瀆。如劇情里主線即黃啟文殺死葉女士后藏尸大佛之中,表面上是靜謐、光明、善男信女皆念“阿彌陀佛”的大佛,內里卻掩蓋著性欲、暴力、兇殺的黑暗;視聽語言上,一個明顯的意象鏡頭就在黃啟文將葉女士藏入大佛后第二天和工人們的對話戲中,這場戲有一個畫面,前景是大佛的后腦勺,占據著畫面中間的位置,我們通過前后的鏡頭知道后景即是黃啟文站在大佛底下,但我們看不到他,因為他被大佛給擋住了,意即表現其為人和行徑的不為人知、陰險狡猾,同時大佛也成了掩蓋真相的幫兇。同樣,對大佛的褻瀆也體現在角色安排上。首先是GUCCI——在黃啟文與GUCCI發生關系的那場車戲中,GUCCI讓黃啟文叫她PUTA,隨后導演就出來解釋說可能是PUTA,也有可能是BUDDHA,PUTA是賤人,而BUDDHA是大佛,在這時候,BUDDHA和PUTA被混合在GUCCI身上,“賤人”同時也就是“大佛”,“大佛”也就成了“賤人”,任黃啟文隨意玷污。影片中另外一個角色和佛沾親帶故的是流浪漢釋迦。釋迦名字取自佛祖釋迦牟尼,其性格、來歷也頗有幾分活佛的味道——“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往,三年前的某一天他就突然出現,在沒人的海防衛哨住下來……釋迦真的是一個很神秘的人”,而到了片尾肚財出車禍前,睡夢里的釋迦突然被驚醒,然后去游泳池里洗澡,導演旁白解釋道:“今天晚上打雷閃電,但釋迦好像也沒在怕,他今天有點不一樣,心里感覺肚財要出事了”。釋迦的角色幾乎沒有臺詞,對于主線故事他也不參與其中,獨立于故事以外,就像是一尊佛,關照著這個故事里的角色,肚財出事時釋迦仿佛有了通靈的能力可以預見事故;另一方面,釋迦作為人格化的佛,身份也是如肚財一般的底層角色,同樣讓大佛的原有高高在上的形象土崩瓦解。《大佛普拉斯》雖是一部充滿宗教元素的電影,卻一點也沒有“宗教”真正該有的虔誠和殊勝。
宗教信仰對臺灣人的影響深刻,無論哪個階級的人皆是如此,對宗教偶像的態度多數也是虔誠篤定的。而在《大佛普拉斯》中,對宗教偶像的頂禮膜拜更多是出于私人的實用性目的,并非所謂一心向佛。影片中的大佛是黃啟文為有錢人出資贊助的法會、佛家園區而做的,高委員和法師一行人到葛洛伯參觀落成的佛像那一場戲即可見上層人對宗教的態度,無論心中是否虔誠向佛,明面上仍舊是善男信女的模樣,即便在身后委員董事長等人都是縱情于聲色犬馬之流,至少在對待宗教時也會盡力虛與委蛇。對他們來說,對宗教的虔誠有助于其名利的獲得,必要時宗教偶像還會提供殺人藏尸之所,何樂而不為?而到了肚財、菜埔這里,他們因為看到黃啟文殺害葉女士的錄像而十分害怕,心思不定,特去求神拜佛,當底層人遇到困難無法解決時他們會向宗教這類形而上的超自然力量尋求幫助,以獲得心理上的慰藉。然而在影片中宗教的形象卻并不高大具有神格,所謂道士、守門人都是裝神弄鬼、自大狂妄之流,道士做法上身寫鸞文,場面荒謬絕倫,看守中正廟的大伯氣定神寧、緘默無言,卻糾結于“顧廟”和“服飾神明”的毫無意義的名頭,實際上也只是在狐假虎威。由此,宗教的力量幾乎不存在,底層人的訴求也肯定得不到回應,于是在尋求蔣公的保佑無果后,肚財破口大罵,“不知道在臭屁什么,看一間破廟有什么好囂張的”——當宗教無法有效安慰人心時,就只有被辱罵輕視的份了。
由于宗教信仰或多或少的影響,臺灣人對逝者的尊重、祭奠、哀思在臺灣文化中也是很重要的一個部分。宗教的寬慰并未讓正常人面對生死可以鼓盆而歌,極樂往生的托辭難負盛情,只能轉向喪葬的大操大辦,由此也成為臺灣乃至大陸的一個文化傳統。然而這仍舊在影片中被玩弄解構。影片后半部分肚財因為醉駕出車禍死在了村溝里,菜埔、釋迦、土豆幾個寥寥可數的人為肚財出殯送行,而土豆手里捧著的肚財的遺像居然是之前電視新聞里肚財被警察制伏在地上的截圖,菜埔問土豆,他才解釋說幸好上過新聞可以從網路上截圖,他一張證件照都沒有,“有就很好了,又沒有人認識他”,所謂儀式感、莊嚴感全無。因為窮困而無法講排場,這場葬禮送殯上的滑稽、可笑、無奈,正是肚財可悲的一生的寫照。至于生死哀思、尊重逝者之類的問題,就更談不上了。對此,菜埔無法忍受,于是他拿起手里的小號追著土豆邊跑邊打。菜埔幾乎是影片里唯一比較重情重義的人,他重視和關心周邊親朋好友,尤其是生病的母親,影片開場他就為了給母親打點滴費口舌,到了影片后半段因為肚財的死和黃啟文說的話肚財害怕自己哪一天出事了母親沒有人照顧,還會去找他薄情寡義的小叔希望能幫忙照顧老母親,因為他對母親看得很重要——同樣他對肚財這個為數不多的好朋友也很看重,生前是好朋友,死后依然要照顧到好朋友的面子。除了肚財以外,影片中另外一個死去的人是葉女士。葉女士因兇殺而死,被黃啟文藏在大佛中,所謂葬禮、祭奠、追思更談不上了,反而是在影片最后的護國法會,眾僧對著藏著葉女士的大佛低吟念經,讓葉女士似是沐浴于佛光普照中得以重新獲得生命、返死回生,而這樣靜謐、充滿宗教氛圍的場合里,在大佛中居然有一個人活了過來發出聲音,原本莊重嚴肅的氛圍,看起來就如此荒唐可笑。佛家提倡的普度眾生、超渡生死,卻讓大佛本尊出了笑話,宗教偶像在影片結尾再次形象崩塌。
《大佛普拉斯》講述一個描寫社會底層人物的超現實荒誕風格的故事,其中的人文主義關懷在諸多臺灣傳統電影當中依舊可以尋見。不過,借用對根植于臺灣傳統的宗教文化進行降格、解構仍屬當下臺灣電影中少見而大膽的嘗試。在創作手法方面,導演深厚的紀錄片功底呈現出來的間離效果及其帶來的創作者角色定位的新思考,色彩、權力空間等對視聽語言別具匠心的運用,讓我們有理由相信臺灣電影又一個新的“作者”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