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婧 (哈爾濱師范大學西語學院 150000)
19世紀哲學家、歷史學家、文藝批評家泰納(Hippolyte Taine,1828-1893)在文藝理論方面以其決定文學的三因素論而聞名,他把“種族、環境、時代”視為決定文學的三種根本要素,認為考察文學應從這三個方面入手。早在第一本著作《拉封丹及其寓言》里,他就以類似三因素說的方法考察了寓言作家拉封丹生平與作品風貌。其后,在《〈英國文學史〉序言》里,他把自己的思想觀點理論化、概括成為文學理論與批評原則。這篇序言闡述了文學藝術史的研究與社會研究的關系、作為精神現象的文學藝術與民族、環境、社會時代的關系,集中地概述了泰納的基本理論主張,因而一直被視為文藝批評史上著名的文論。在《〈英國文學史〉序言》的基礎上,泰納在他的代表作《藝術哲學》中對三因素說的文藝觀點做了進一步具體而深入的闡述。
在歐洲文藝批評史上,文學藝術與社會生活的關系問題,并非由泰納首次提出,近者十九世紀法國著名批評家圣伯夫在泰納之前發表過類似觀點,遠者則有孟德斯鳩與斯塔爾夫人。泰納繼承了他們的思想。此外,泰納生活在自然科學長足發展的時代,深受達爾文進化論的影響,他關于文學藝術與社會環境的關系、人與社會環境的關系的認識,也基本上是對達爾文學說的一種套用。
本文主要以《〈英國文學史〉序言》中對于三因素說論述為依托,通過文本細讀,結合影響泰納的主要思想與流派,解讀三因素說對理性、科學的追求以及依賴直覺而帶來的疏漏與模糊之處。
首先我們通過文本細讀,簡要說明三因素的內涵。在三因素理論中,泰納把“種族”放在了第一位。所謂“種族”,是指一個民族在生理學和遺傳學意義上所固有的性格(氣質、觀念、智力等方面的文化傾向)。這種文化傾向是一個民族的先天本性和作為古老的原始特性,極少受環境的遷徙與時代沿革的影響而變化。種族是社會歷史和精神文化發展的“內在動力”和“第一級的原因”。泰納除了說明種族在生理、社會文化層面上具有穩定性外,還認識到種族特性、民族特性的形成,是環境的陶冶和歷史的積淀。他把種族特性比作一個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地加深的蓄水池,隨著環境、歷史而逐漸穩固的種族特性是一種永久的本能。
除了自然環境,國家政策也會對同一國家不同時期的整體面貌產生重大影響;宗教信仰等社會因素對國家和種族也有深遠的影響。環境因素被泰納定性為“外部壓力”。
“時代”是社會歷史和精神文化發展的“第三級原因”,亦即“后天動量”。它與種族和環境共同發揮影響。不同的時代,種族和環境的作用也就不用。泰納的時代主要指在內外力共同作用下前驅者與后繼者發生先后承傳關系的發展階段,在不同的發展階段,后繼者的主導觀念在一定程度上要仰仗于前驅者的主導觀念。
在《〈英國文學史〉序言》第五章的結尾部分,泰納指出,如果種族、時代和環境的影響能夠相輔相成,就可以使得一個民族的精神生活繁盛一時,如果它們相互抵牾,就會讓它長期軟弱無力。因此,在對一個文明的未來走向進行預言時,必須考察這三股力量的共同作用。
泰納的三因素說一般被視為以科學實證主義為方法的社會歷史批評。我們可以在他的行文中清晰地發現實證主義和歷史批評的印記。他在說明某一時期、某一民族的文學藝術時,總以這一時期、這一民族的社會生活和歷史背景為依據,舉出大量的史實作為論據。泰納論著中的歷史材料是相當豐富的,顯示了作者對于研究對象認真努力的態度和他廣博的學識。在批評中,泰納搜集資料、不辭辛苦、力求廣博的精神是著名的,“他帶著一種狂熱去閱讀、整理、積累和收集歷史材料,特別對細小的事件、風俗習慣的細節和在瀏覽中易于被忽略的細微線索感興趣”。在論證三因素的過程中,泰納不斷借助各種類型的實例,其中不乏歷史實例。例如在說明因“種族”不同而呈現出的不同傾向時,泰納先是在動物界中取材,以不同種類的牛、馬、狗等等來類比不同的種族。此外,泰納還以古老的雅利安人逐漸遷徙、散布,在不同氣候、不同地域、不同時代仍顯示出“血統和智力的共同點”為例,說明種族是“原始模型的巨大標記。在考察“環境”因素時,泰納繼續探討同屬雅利安人的日耳曼民族和希臘、拉丁民族因地域差異而表現出不同的生存狀態;在表述國家政策也對國家狀態起作用的過程中,泰納又以意大利在羅馬時期和文藝復興時期的不同政策為例;在論證宗教的作用時,泰納以基督教和佛教的不同思想和理念加以支撐。在說明“時代”因素的影響時,泰納列舉了高乃依和伏爾泰時代的法國文學、埃斯庫羅斯時代和歐里庇得斯時代的希臘戲劇、達芬奇時代和伽多時代的意大利繪畫來說明不同時代對同一種族、相同地域的文學和藝術的作用力。還將這種先驅者與后繼者的關系比喻為植物的生長階段……
眾多的實例充分展現了泰納的實證主義理念,而對“時代”因素的重視,也突出了泰納的社會歷史觀點。文學藝術與社會生活的關系問題,并非泰納首次提出。泰納行文中信手拈來的舉例,不僅來自于其自身對于古今各領域的了解,更來自于其前輩的啟發。孟德斯鳩、斯達爾夫人和圣伯夫都是丹納的前輩。早在十八世紀,法國啟蒙運動思想家孟德斯鳩就認為一個國家的法律制度、政治文化不僅和居民的宗教、財富、人口、貿易、風俗習慣有關,而且同氣候、地理條件及農、獵、牧等各種生產方式也有極大關系。因此可以說,泰納的環境因素說最早起源于孟德斯鳩。十九世紀法國浪漫主義作家斯達爾夫人繼承了孟德斯鳩的環境決定論,她的“南北文學對照說”打開了泰納的視野,于是才有了《〈英國文學史〉序言》中泰納發掘出希臘、拉丁民族與日耳曼民族基于地域之差產生的民族氣質、風格、趣味的迥異。日耳曼和希臘、拉丁民族的“一悲一喜”,正是斯達爾夫人南北文學對照說的詮釋。十九世紀初期的批評家圣伯夫被丹納尊為導師,他的實證心理學的研究方法也為丹納指明了研究方向。此外,他還接受了稍先于他的奧古斯特?孔德的實證主義哲學的影響,因此,在泰納看來,人雖然通過抽象概括而具有認識能力,但只能認識現象的變化規律,而不能認識“為什么”,而人對“為什么”的解釋都是超驗的、形而上學的,只有對“怎樣”的認識才是真正的科學,科學應該以被仔細觀察過的事實為其基礎,以準確的抽象與有節制的概括為其方法。因此,在認識論上,泰納崇尚直觀的清晰明了,正是在這種認識論的基礎上,泰納建立了他的實證主義方法。他以“實證的科學方法、強有力的邏輯性、嚴密的論證與富有色彩的描述性的文字”在當時被視為真正的實證主義大師。
除此以外,泰納的理論還帶有進化論和機械論的痕跡。在《〈英國文學史〉序言》中,泰納在論述種族形成過程時,引用了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來加以說明 。泰納生活在自然科學蓬勃發展的時代,深受達爾文進化論的影響,“他關于文學藝術與社會環境的關系、人與社會環境的關系的認識,基本上是對達爾文學說的一種套用。在上文中我們曾提到,在論述“時代”因素時,泰納就把民族的情況比作植物,同樣的樹液、溫度和土壤,在不同的發展階段,表現出不同的形態,發出不同的芽,開出不同的花,結出不同的果,長出不同的子,后一類植物總是以前一類植物為先決條件。事實上,泰納將人類、文學、藝術比作植物的做法是非常普遍的:在他早期的作品《意大利游記》中,泰納就根據達爾文學說的觀點去分析自然環境與民族的風土人情的關系,在他那里,“水土氣候熏陶和造就動物,就像它熏陶和造就植物一樣;在《藝術哲學》中,他曾把文學和藝術比喻為植物,把各民族的藝術當作特定環境中的某一品種的“植物”來加以論證。另外,在《〈英國文學史〉序言》中,泰納在談到文學藝術的效應時,曾將其類比為機械問題,指出文學藝術問題是心理學層面的機械問題,雖然無法通過公式精確測出其“重量”,但可以估算出其等級。這無疑是機械論的觀點。由此,我們可以總結出,泰納傾向于從自然科學的觀點來看社會發展與文學藝術的發展。
我們在結合影響泰納的主要理論對《〈英國文學史〉序言》第五章的文本解讀后,不難發現,泰納的理論追求科學真理,探索事物的客觀規律。在法國浪漫主義流派政治理想遭遇歐洲革命失敗、漸呈頹勢之時,泰納的實證思想在十九世紀卓有影響,鼓舞了青年一代用理性的力量、科學的方法來認識和改造世界。
在泰納的三因素理論中,充滿了理性與科學的光芒,同時,泰納在探討問題時也常常顯露出感性的一面,常常執著于對終極本質的探索,傾向于一般、抽象的概念,而過度的抽象和概括往往又倒向了直覺至上的苑囿。因此,我們在三因素說中,可以發現許多盲點:一方面,對種族、環境和時代三個因素,以及所謂的“實用植物學”和“文藝機械論”的陳述和界定常常帶有模糊性;另一方面,三因素說是一種決定論的思想,忽略了經濟、個性以及文本等因素的作用。
通過對《〈英國文學史〉序言》的理解,我們會發現,泰納對于“種族”的表述是模糊的——“所謂的種族,是指天生的和遺傳的那些傾向,人帶著它們來到這個世界上,而且它們通常更和身體的氣質與結構所含的明顯差別相結合。這些傾向因民族的不同而不同。“種族是一個未知的固定因子,泰納對它沒有作嚴謹、詳細的剖析。它往往被簡單設想為‘國民性’,或英、法兩國所稱的‘精神’。 泰納在種族的闡述中使用的實例也表現出模糊性。他所說的“種族”“時而是指主要的人類種族,不過更多的是指日耳曼民族與拉丁民族的差異,最通常是指主要歐洲民族的民族特征:英國、法國、德國。泰納所謂的種族不外是昔日的民族魂,一個民族的意氣。因此,與其說“種族”是一個具體的概念,不如說它是一個抽象的指標,是民族文化性格的基因。另外,泰納在論述“種族”、“環境”和“時代”內涵時,我們不難察覺這三個因素之間的重疊和交叉。“種族生存于其中的環境”本身就難以避免時代的印記,不可否認,這種時代的印記本身,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環境本身。學者Winthrop H. Rice曾撰文來探討“在泰納的三因素體系中,“時代”要素是應該被剔除的,因為它本身就是“種族”和“環境”產物。時代的推移和種族、環境的變遷之間是無法嚴格界定的。
泰納十分看重實用植物學和文學機械論,這在《〈英國文學史〉序言》中均有體現:泰納將民族的一般狀況比作植物,認為其有產生、發展、成熟、腐化的過程;又將文藝的效果與自然科學的機械論類比,在法文原版中,泰納在這段文字旁注釋了:“為何說歷史是心理層面的機械論問題。在《藝術哲學》中,泰納更是斷言“美學本身便是一種實用植物學。不過對象不是植物,而是人的作品。因此,美學跟著目前精神科學與自然科學日益接近的潮流前進。精神科學采用了自然科學的原則,方向與謹嚴的態度,就能有同樣穩固的基礎,同樣的進步上文中我們曾談到,這種套用自然科學方法來解答文藝領域問題的方式,在十九世紀特定的歷史時期,曾起過積極的影響。然而,泰納雖然試圖全面地解釋文藝作品或歷史的發展,卻沒有充分考慮精神活動的作用,將文藝創造者比作制造作品的機器,是一種呆板、生硬、過簡單化的套用。過度的唯科學論只會走到理性的對立面。圣伯夫說:“毫無疑問,你不能像研究動物和植物那樣研究人……他有所謂的自由。 泰納對達爾文進化論以及自然科學的生硬搬用,是對于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之區別從根本上的一種抹煞,也是對社會現象和文學藝術現象復雜性的抹煞。列寧曾指出:“生物學的一般概念,如果被搬用于社會科學領域,就變成了空話。而泰納的做法恰恰把自然現象與社會現象混淆起來,模糊了自然與社會的界限。法國文學史家郎宋指出,泰納“作文學批評便好像化學家在實驗室里研究一般,他將一切的文學杰作,都分解成為三種成分:種族、環境與時代……。
除了基本概念的模糊以及對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混淆,在泰納三因素說中,還存在著明顯的盲目決定論思想:泰納在《〈英國文學史〉序言》第五部分末尾這樣說到:“我們在列舉它們時,已接觸到這些動因的整個范圍;我們在考察那作為內部主源、外部壓力和后天動量的種族、環境和時代時,我們不僅徹底研究了實際原因的全部,也徹底研究了可能的動因的全部。這樣的總結無疑是片面的,我們不得不承認,如此絕對的概括,與其說是高度抽象,不如說是一種詩意的情懷,這是站在理性對立面的感性的泰納。圣伯夫曾這樣批評泰納思想體系的片面性:“在諸如土壤、氣候一類普遍且共享的實體與生活在其中的多樣而復雜的物種及個體之間,還存在著無數更為特殊、更為突發的原因和力量;只要我們沒有窮盡它們,就相當于什么都沒有解釋一樣……。只要放眼望去,我們便可以發現幾個極為明顯且重要的因素,泰納至少忽略了經濟基礎、藝術家個體以及作品本身的決定性作用。
首先,在對人類社會的理解上,泰納有著根本的缺陷,堅持的更是一種唯心主義歷史觀。傅雷在《藝術哲學》的《譯者序》中說:“他雖則竭力挖掘精神文化的構成因素,但所揭露的時代與環境,只限于思想感情,道德宗教,政治法律,風俗人情,總之是一切屬于上層建筑的東西。他沒有接觸到社會的基礎;他考察了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卻忽略了或是不夠強調最基本的一面——經濟生活。這就是為什么盡管在解釋每個因素時,泰納都列舉了如此豐富的材料,論證也是如此的詳盡,但是仍然給人一種不全面的感覺。無論是古代的希臘羅馬、中世紀的歐洲、十五世紀的意大利……他的論述中都圍繞著上層建筑,而上層建筑與經濟基礎的關系并沒有被說明。泰納把意大利兩個社會繁榮與衰落的原因只簡單地歸結為國家政策,因此只是描繪了社會的表面現象,完全沒有認識社會的基本動力是在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在泰納之后,自十九世紀中期以來,馬克思主義在泰納的理論中加上了經濟因素,認為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文學、藝術等的發展使以經濟發展為基礎的。總之,在泰納的理論中,決定社會歷史和文學藝術發展歷程的是生理遺傳的、地理氣候等上層建筑因素。
其次,我們承認泰納三因素理論的合理性,但如果用它來以偏概全地理解一切文學藝術現象,就未免顯得牽強。這種理論還尤其忽視了個性的因素。圣伯夫便曾經駁斥泰納過度忽略個體并過度夸大了三因素的作用,圣伯夫認為天才是無法被機械衡量的,天才拒絕一切形式的簡化或普遍化。在《〈英國文學史〉序言》中泰納曾比較高乃依和伏爾泰所處的兩個時代的法國文學,說明了不同時代造就了不同的文學形勢——高乃依所處的十七世紀以古典主義為主流,而伏爾泰所處的十八世紀是理性之光的世紀。然而如果我們比較高乃依和他的哥哥托馬斯,就不免生出疑問:他們處于同樣的種族、環境和時代,托馬斯卻沒有像高乃依一樣成為戲劇大師。 泰納充分重視了社會因素對文藝家及其作品的藝術性的影響,卻忽略了文藝家主觀直覺的力量。文學藝術家的誠然受到時代的影響,但有時偉大的文藝家也能影響時代。文藝對于時代的反作用力不容忽視。誰能否認十七世紀后半葉后來居上的法國悲劇大師拉辛是受到了高乃依所營造的戲劇氛圍的激勵和影響呢?總之,泰納忽略了藝術家本身的獨特個性,藝術家認知世界的視角以及影響世界的能力是不能忽視的,這也是藝術創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當我們把泰納的三因素文藝理論應用在文學領域時,往往考察的是作品的事實性質的寫作起源,例如作家的生平、有案可查的作家意圖,他的直接的社會和文化環境以及他的素材。也就是說,泰納的批評方式是對文本進行外部的批評,通過對外部的研究來分析作品。對與文本本身,它除了有社會的和歷史的興趣外沒有其它的興趣,有學者稱之為“非文學性”批評。錢鐘書曾批評泰納:“竊謂當因文以知世,不宜因世以求文,鮮有不強別因果矣!Taine(泰納)之一書,可謂例禁。誠然,泰納的批評并非毫無益處,它對我們了解某一作品、某一文藝現象的起因有一定的幫助,如今我們看到的很多文學史類書籍仍多是采取這種首先勾勒時代背景特征,然后按照時代劃分流派,再在對應的流派中以歷時的順序安排目錄中的作家。這一方法適用于以宏觀的視角考察文學。但當我們需要深入文本去研究某一藝術形象、考察民族意識以外的個體心理特征、作品的獨特藝術價值時,泰納的外部批評往往收效甚微。這也解釋了為何文本批評會越來越盛行。
在結合《〈英國文學史〉序言》的文本對泰納三因素說進行分析后,可以發現泰納思想的長處和不足都是顯而易見的。在呼喚理性與科學的時代,泰納因緣時會,成為了時代的喉舌、最具權威的代言人;而三因素說在經歷了一個多世紀的滌蕩后,也逐漸顯露了其感性和盲目的一面。不過,本來也并沒有任何一種文藝理論是無所不能的,只要我們能夠認識并利用其精華所在,并對其薄弱環節加以改造或補足,便是使其價值得到最大化了。直至今天還常被引述的“文學即人學”即源于泰納的三因素說,這正是對這一理論的極大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