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健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221116)
“女性詩歌”是由唐曉渡于1986年在《詩刊》第二期發表的《女性詩歌:從黑夜到白晝——讀翟永明的組詩〈女人〉》中首先使用的名詞。“……‘女性詩歌’所涉及的也決非單純是性別問題。并不是女性詩人所寫的詩歌便是‘女性詩歌’。”1自有父氏社會以來,父權制文化中心人類的男性和女性創造了一個只以男性意識為主導的社會意識,人類只能沿著思維創造的已然成形的語言渠道去思維、交流、行為、修正、克制,趨附社會(男性)中心話語,女性更是擺脫不了空白、被遮蔽、被想象、甚至是泯滅的命運。真正的女性詩歌的樣態如何?樣態形成的過程是怎樣?其中有何內在邏輯或規律?“真正的‘女性詩歌’不僅意味著對被男性成見所長期遮蔽的別一世界的揭示,而且意味著己成的世界被重新闡釋和重新創造的可能。”2翟的詩在唐曉渡看來具備她所提到的“回到和深入女性自身”和“全面的自主自立意識”的特質,而她繼而認為中國的“女性詩歌”伴隨“五四”的開展而具有可能性,但充分意義上的“女性詩歌”卻少之又少。顯而易見,這正意味著女性發出“自己的聲音”的逃避與顧忌,真正獲得獨立和自由之艱難。
另外一種被多數學者引用和認可的“女性詩歌”是由呂進提出來的更為寬泛的定義。“女性詩歌不必是一個題材概念,但一定是一個性別概念……創作主體的性別是女性詩歌的基本前提,……男性詩人的女性題材詩歌不屬女性詩歌范疇。”3呂進進一步指出,女性詩歌具有三種基本文本,即女性主義詩歌、女子詩歌和超性詩歌。這種劃分顯然是包含了唐曉渡提出的女性詩歌的范疇,即呂進對于唐所不甚重視視為淺層的“女子詩歌”的贊揚和提列表現出他對于女性詩歌有別于男性詩歌的細膩等獨特魅力之處的全面把握和肯定態度。但是,我們也不能忽略呂進闡述中無意中流出的為社會(男性)中心話語系統所同化的意識。
筆者在本文討論的女性詩歌,將創作主體限定為女性。女性的生命史雖然一再被消除、驅逐與泯滅,但絕不是一部斷代史,相反的,恰恰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不計代價地為著人類的尊嚴和文化而戰斗的歷程。其創作的內容既有所謂的“女子詩歌”、“女性主義詩歌”也有“超性詩歌”,所有的悲歡喜怒、歌哭吟唱都是女性的獨特的姿態和倔強的魅力。新時期女性詩歌內容的分類和羅列并不是最重要的,我們更應該明白和堅定尊人道主義人本思想為人的精神價值的衡量尺度來閱讀及探析女性文本,在“人”的觀照的大前提下得以把握女性的心靈和生命軌跡。女性作為人類的兩性之一主體,集合的是全人類的智慧和能力,“她”“他”將和諧共存并為人類歷史的文明業績共同奮斗。
按照日本語言學者池上嘉彥的關于“符號”的說法,人類總是不斷地把所承認的“有意義”的事物即人的意識通過符號外化。4男性自父系社會以來作為給人類社會存在及現象等符號予以“意義”的主要參與者、主持者和權利者,公然抹去或替代了女性話語,幾乎不被人有所察覺和質疑地造就了以男性話語等同于“人類話語”的既成事實的文化形態。女性作為在“人類”中話語失落的整整一個性別集體,在20世紀初“五四運動”中終于抓住機遇投合于其中,以新女性面孔和姿態拿起原只屬于男性專用的筆桿,打破了空白和常規,在歷史文本和文學文本中對女性自身角色和價值的反思、質疑及叛逆。這種行為本身同時也是對歷史進程和創造的介入。但是父權制的由來已久并且頑固深入人心,少女們開啟的第一次書寫是艱難的,并且在30——70年代,一段全國人民都經歷的從肉體到心靈的折磨和煎熬的漫長黑夜中,更不要說女性的聲音了,女性的發聲之路被淹沒和掐斷。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一場意義與深刻絕不亞于“五四”的社會變革和思潮的凝聚,使得女性詩人們才得以吶喊,話語和文本不斷涌現,無疑成為最為醒目的景觀之一。
在當代青年詩人中,舒婷及其詩歌,既有一大批熱情而激動的贊同者,也有不以為然的反對者。舒婷于一九七九年第四期《詩刊》上發表的《致橡樹》,傳達出男女平等的思想,打破了傳統意義上的女性在任何方面都需要并且依賴于男性,永遠追隨男性的愛情觀念。她用自己固執的不可動搖的思想,懷著對虛假愛情渲染的強烈憎惡,全面刷新了愛情詩的陳舊與膚淺。舒婷深沉而凝重地看待愛情的態度,對人的價值以及平等關系的思考,在那個愛情詩凋零的年代令人為之重新審視男女以及人的關系。“愛——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這種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堅貞的愛情”,這種“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的強烈的對自尊和平等意識的追求,就是在今天看來,也是會人帶來震動和警醒的。舒婷對嚴肅主題的深刻思考,表面的平靜和內在的熾熱形成巨大的張力,表現出柔弱女性強悍的內里。
遍布在中國山山水水上頑強生存著并以地名命名的女性群體常常成為被觀照、被書寫的群體的焦點,如湘西女人、阿里山姑娘、米脂婆姨......她們集中了所有傳統女性的美麗與美德,是“男性視角=社會視角”下的最佳女性表現物。畫筆、書筆、鏡頭都對準她們,企圖窺探著、塑造著永恒的她們。只有敏感的女詩人,才能感受到那些被遮蔽的——
天生不愛傾訴苦難
并非苦難已經絕跡
當洞簫和琵琶在晚照中
喚醒普遍的憂傷
你把頭巾的一角輕輕咬在嘴里5
人們只看到在海天之間優美地站著的她們,卻很少注意到她們踩過堿灘和礁石的裸足。80年代人道精神與人性思想重新生長的時代,人們對一切產生質疑和重新審查,女性對于自己以及兩性關系在書寫中得以呈現。例如,唐亞平作于1985年的兩首詩——《黑色金子》和《黑色洞穴》中,指出女人的磨難也是金子的磨難,被所有人掠奪,被所有愛包圍,而這“愛”給女人帶來的是毀滅性的疼痛,使她們“靈魂將化為煙云”,“尸體百依百順”6。女性在歷史中的被動狀態被透徹地揭示出來:“女人在某一個輝煌的瞬間隱入失明的宇宙,是誰伸出手來指引沒有天空的出路”7。這種指控之外,女性亦采取以“尋求”的主動態取代“等待”的被動態,女乃作歌曰:“候人兮猗!”實始作為南音。南國最早的一首歌,就是以女性的等待以及等待情緒為主題而誕生的。“等待”成了中國女性幾千年來被吻合于父權制秩序的意識形態所鑄造的女性附庸本質只能存有的唯一被動式行為和姿態,同時被傳統文本所書寫和認可。隨地可取的望夫石、望夫塔是今日中國的一個個美麗的傳說,女性總是在等待被愛、等待婚姻、等待被拯救......女性若是主動尋求,必定會落下身敗名裂的境地。當女性在新時期氣象下覺醒、復蘇和成長時,女性的反規意識便蠢蠢欲動繼而破殼而出,呈現出與“等待”截然不同的姿態和歌聲。孫桂貞毅然決然地高舉“黃皮膚的旗幟”,“你以為當她變成碎片就結束了追尋嗎?......縱使......縱使.....那,于追尋又有何妨!”8男性不再能夠憑借一己之愿任意選擇和塑造符合自己的女性,因為那封在石化的凝固里的古老的歌終于有了自己的歌聲!中國女性對自我,對他性的呈主動性的探求尋找行為,以一種群體的敘事意識,噴涌出鮮活的、真實的生命流.80年代中期的中國,隨著思想和國門的開放,各種主義和流派,各種思想和手法在文學文本中爭奇斗艷,給精神生命以前所未有的生氣和活力。
在80年代獲得主體主動意識的女性文本,無論是從對理想雙性世界的積極想象與構建,還是從對兩性對峙狀態的寫真與破壞,都表明了女性這個“我者”主體針對外部世界視角的帶有強烈感性色彩的“指控式”立場。就事物發展的一般規律來說,而在“指控式”本能、直接的感性外視后,也逐漸轉向內在的對“我者”內部世界的“自省式”的理性內視。在社會中承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的女性們在兩性關系中的位置、角色、自身的變化以及由變化產生的危機等等問題都亟待正視和解決。女性自省的聲音難免偏頗銳利,嘈雜無律,但孕育著新事物產生所必要的陣痛的聲音。為了追求“純凈”和“光明”,即使是火,即使是害怕,也在所不辭。莫羅阿在《人生五大問題》中的一段話值得我們深思:“沒有兩性的合作,絕沒有真正的文明。但兩性之間沒有對于異點的互相接受,對于不同的天性的互相尊重。也便沒有真正的兩性的合作”。這里含有兩層含義:一、男性世界和女性世界是不能獨立存在的。兩性間有一性沒有文明和進化,便不是真正的文明與進化。二、兩性世界要做到文明的合作,首先要認識和理解對方。而在對對象世界有了客觀、深刻、全面的了解之后的真正意義上的承認和接受的過程是極為艱難的。
從此窗望出去
你知道,應有盡有
無花的樹下,你看看
那群生動的人
這是陸憶敏于一九八四年寫下的《美國婦女雜志》的開頭,“從此窗望去”的突然卻極其輕快的姿態的出現讓人驚訝不已,跳過任何人的指點而直徑走到窗口,意味著一個成熟的女性視角正悄悄形成。
同是一九八四年,翟永明寫下組詩《女人》,在詩壇引起轟動。這是一組展現豐富流變、變幻莫測的女性世界,與“溫柔、細膩、輕盈”等“小女子氣”截然不同的詩歌。盡管在表述上或許存在混亂不明,但在自覺尋找女性在精神上的獨立且不可取代的位置方面,翟永明占據領先的一席。翟永明不似舒婷,努力追求“戰友”和“小女兒”的身份,她實在是立于茫茫天地間獨自放射出光芒的成熟的女人:
但在某一天,我的尺度
將與天上的陰影重合,使你驚訝不已
——《女人?憧憬》
“你不可改變我”作為前所未有的一種新女性話語出現,標志著百年以來,中國女性在變幻莫測的復雜時事格局中對自我在曲折迷惘中不斷尋找在20世紀即將結束的時候到達一個人類思想進化的高峰。新女性形象源于過去和歷史,于空白和無聲處浮現和復原,她們正在用自己的書寫,永不休止的言說著自己的精神和人格狀態,將永遠地脫離父語話權的桎梏,在廣袤的天空中翱翔。王小妮結束青春期后的寫作最深刻的變化就是仍能保持自己獨立的精神和姿態,具有真正的語言沖動和言說沖動,不卑不亢,永無止境地寫正是女性努力追尋和塑造自我的姿態。90年代,中國年輕的女碩士在她的小詩里⑨歌唱著屬于全世界也當然屬于中國女性靈魂的旋律:
天空
只有天空
讓我們飛
....
她全身白翎
飛翔時
鮮花灑落 五谷豐登
....
萬物生長 雨露陽光
天空 那唯一高貴的土壤
讓我們同行 讓我們飛
....
邁向21世紀的中國年輕女詩人,她的靈魂通過她的語言飛翔,她能擺脫所有的羈絆,與她的古老的祖先和年輕的姐妹們交融并合力繼續飛翔、永遠飛翔。
注釋:
1.2.參見唐曉渡《女性詩歌:從黑夜到白晝——讀翟永明的組詩〈女人〉》,《詩刊》,1986年第2期,第58頁.
3.參見呂進《女性詩歌的三種文本》,《當代文壇》,1999年,第5期,第4-6頁.
4.轉引自林丹婭《當代中國女性文學史論》,廈門大學出版社,2003年3月,第二版,第4頁.
5.參閱舒婷的詩《惠安女子》.
6.7.引詩見唐亞平詩集《月亮的表情》,沈陽出版社,1992年版,第48-49頁.
8.引詩見孫桂貞.《黃皮膚的旗幟》,《1985年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
9.參見邵薇詩集.《九歌 女性》,香港天馬圖書有限公司,1993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