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瑩
電影《無問西東》以散文式結構穿插講述了三代清華學人在經歷民族國難、社會變革和日常生活時,于有意無意間做出的或宏大或微小的生活抉擇,探討了人性與國運動蕩、社會制度間揚棄與救贖、善惡與選擇等倫理議題。影片于講述至最后時,屏幕中心出現“謹以此片獻給珍貴的你”字幕,本文的探討即從此處開始。
一、 “珍貴的你”與何謂“真實”
雖然電影《無問西東》向大眾傳播了奉獻、付出和給予愛的美德,但電影在暗線中實質探討了人、真實與品行之間的關系問題以及作為此關系中的人的主體性存在方式。在影片中,人與真實和品行之間的關系通過真實與榮辱、肉身、權力等復雜關系被加以闡釋,并引出對“何為真實”的探究,而這一探究是通過臺詞對話、劇情推演和獨白自省等方式展現。
(一)真實的內在:人、真實與榮辱、肉身
在第一段事例中,關于“真實”討論開啟于作為學生的吳嶺瀾與清華校長梅貽琦的對話。學生問校長“何謂真實?”校長回答:“你看到什么,聽到什么,做什么,和誰在一起,如果有一種從心靈深處滿溢出來的不懊悔也不羞恥的平和與喜悅,那就是真實。”吳嶺瀾并沒有立刻領悟,后來他在泰戈爾的演講中獲得這種真實的確認,并借由泰戈爾演講引起對真實的討論,在課堂上影響了答應母親絕不參軍的沈光耀,后者在經歷日軍轟炸洗禮后頓悟于吳嶺瀾作為老師的教誨成為軍人。
轉理從文的吳嶺瀾與棄筆投戎的沈光耀的人生選擇,一個反觀自在,一個舍身取義,都被認為是真實。真實與否并不來自時代社會仰賴的宏大敘事倫理構筑的為了正義、同情、博愛的奉獻、付出(吳嶺瀾并沒有作出通常意義上的奉獻),真實與外在賦予的榮辱沒有必然關系,而與自我感受有關,選擇真實,意味著首先要正面坦誠地認識自己、關注自己。
促成沈光耀完成壯舉的最初契機,是吳嶺瀾對其自我意識的喚醒,沈光耀不惜以犧牲肉身完成為自我真實的實現,以生命代價犧牲在前線戰場,他定義了何謂“關心自己”。
(二)真實在外在:人、真實與權力、知識
在第二段事例中,在文革前期的社會變革中,充滿責任心和好奇心的年輕女藥劑師王敏佳因為一封匿名信成為眾矢之的。使她最終在現實生活中失去立足之地的原因,是她偽造了關于與政治人物合影的個人經歷,而同時使一同操作匿名信的伙伴李想失去幫助她的余地。在李想看來,自己之所以沒有講出真相,并不是源于自己的懦弱,而是因為王敏佳的不真實,而陳鵬則指出“你怪她沒有對你真實,可你給她對你真實的力量了嗎?”在這段對話中,何謂“真實”再次被討論。
陳鵬認為,假如環境沒有給出真實的力量,那么具體個人并不就自身的相關謊言承擔倫理責任,也不接受基于這一環境形成的道德體系評判。一方面,如果真實難以分離于社會機制,并作為社會機制的一部分存在,那么社會機制應給予真實以土壤。另一方面,李想的“真實”是現實社會中話語組織和制度組織形成的機制化結果,而陳鵬的“真實”來自對王敏佳的長久信任和認同。王敏佳的品行因社會機制化的“真實”定義而被掠奪,她的真實在他者對她的認同中獲得正名。所以真實需要外在環境給予力量,權力難以控制真實。
李想所掌握的“真實”定義,來自社會機制化和組織化的長期培養,而陳鵬所掌握的“真實”定義來自自己的認識。此處不同定義的知識來源造成了不同的社交選擇。陳鵬運用所學知識投身核物理領域的科研貢獻,他并沒有在識別社會規訓中回避自己承擔的社會責任。
導演對于真實進行了兩個層次的討論。第一,真實來自關心自己。在第一個事例中,《無問西東》借校長指出在亂世中探求真實的路徑,關心自己。無論外在世界如何復雜,真實是關涉自身的,自己是真實的來源,真實應首先發起于關注自己,其方式是關心自己內在的“平和與喜悅”。第二,關心自己是關心自己的靈魂。在第二個事例中,當權力掌控的“真實”定義以權力的組織化形式規訓了大多數人的自我,自我被迫交給權力機制,人缺失主體性則關心自己沒有依托而難以成行,所以關心自己需要以健全的靈魂為依托。
兩則事例共同詮釋了“關心自己”,因為相信自己是探求真實的源泉,所以自己可以剝除社會規訓、現實恐懼而做出恰當選擇,因此自己是珍貴的。《無問西東》正試圖讓觀眾充分看到電影中人物在歷史流變中的選擇,而鼓勵觀眾不為流俗所動,可以突破生活或嚴酷或瑣細的折磨而有勇氣喚起良知選擇高尚。一方面,導演的意圖表現為一種對人與真實、品行關系的討論,珍貴來自在關心自己過程中對真實的把握,促成高尚人格形態的形成,本質上是對自身靈魂的“關心”。另一方面,電影借故事探討如何實踐“真實”,就人與真實、品行的關系訴諸于劇情行動,通過人物踐行“自省”“互愛”實現對非真實環境的對抗。
二、 “現代性”與現代修身
在《無問西東》中,關于人與真實、品行關系的主題于三種框架間穿插展開探討,分別是個人命運與民族國家框架、人性主張與社會制度框架以及日常自我與現代社會框架。但電影主題暗示著對于人如何在現代社會中關心自己、治理自己的思考,電影中張果果的現代生活事例凸顯了電影主題的現實性意義。
在第三個事例中,張果果通過提供物質幫助四胞胎營建生存空間和發展機會,經歷上司背叛而工作變動后選擇放棄對上司追索,這些生活經歷折射出現代社會機制化治理過程,而張果果在面對不同選擇時所遭遇的不同個體,反映出現代秩序組織化了的不同日常化自我狀態,他們的倫理選擇和行為方式都對應于不同機制的特點和要求,但這些個體正在真的“關心自己”嗎?
在福柯看來,人首先是作為“自由主體”存在的,權力只有作用于自由的人才能形成權力的支配,正是無處不在的自由生發了無處不在的權力。[1]而人的現代主體性過程是通過“客體化”完成了“主體化”。因為現代生活的知識、懲罰、道德規訓,使現代人必須以滿足客觀社會要求為前提先實現客體化,而后再規訓為被迫的主體化,這不是真正的“自由的主體”,所以福柯嘗試回到古希臘羅馬時代尋找人(西方人)的真正的自由實踐的主體性方式。“這種自我治理并不是從外在批判和限制現代治理術的權力關系,而是從‘自我關切和‘說真話的自我治理與他人治理的雙重維度內在地抵制現代治理權力的配置。”[2]
按照福柯的觀點,張果果在事務中遭遇的其他作出符合自身利益選擇的個體,客體化環境給予了使其如此的主體化外形,這意味著客體化了的自我不是自由的主體,他們并不能真正關心自己。“自我關切”也就是關心自己,可是“你不可能在不同時期不同人的不同問題的答案中去尋找這個問題的解決”。[3]但至少“自我關注可以被理解為控制和限制權力的一種方式”[4],佘碧平在《主體解釋學》譯序中就這種修身倫理解釋道,“當代責任倫理的缺點就在于把責任這個倫理概念法律化或科學化了,它成了人逃避成為道德責任人的手段”。因而,“當代責任倫理的缺失就在于沒有了修身向度”。[5]《無問西東》電影通過第三個事例在探討人與真實關系的過程中,由對真實與榮辱肉身、真實與權力知識關系轉向真實與現代世俗,即將故事主題引向對人在現代社會中的存在方式的實踐性方案。
三、 “關心自己”與“直言”方式
福柯眼中的“關心自己”最初來源于古希臘時代的政治需要。君主通過關心治理自己以關心治理他者的原初動力演變為人人都可“轉向自身”的修身藝術,人為自己而關心自己。修身實踐涵蓋聽說讀寫四個方面,涉及聽說的話語倫理被解讀為直言。所謂直言在由政治轉向倫理過程中,福柯將這種哲學家式關心自己的直言稱為蘇格拉底式直言。
說真話即是直言。福柯將“直言”定義為,說出真相同時所說符合所想。在福柯看來,蘇格拉底式直言是一種倫理意義上的直言,以區別其他三種直言。直言實踐的目的是“培養人的生活方式、做事方式和行為方式”。[6]所以直言具有塑造行動的效果。說出真實具有了倫理價值。從關于直言與內心的關系考量,直言意味“關心靈魂”。
對主體與真理的關系分析包括“主體之凈化”和“真理之勇氣”兩個方面,福柯選擇分析后者。[7]“直言說到底關涉兩個詞,第一是勇氣——說話者說真話的勇氣,冒一切風險說出自己想說的真話;第二還是勇氣——對話者接受所聽到的傷人的真話,并認為是對的”。[8]直言勇氣的根本在直面真實。這一勇氣在《無問西東》中體現為對榮辱肉身的無所畏懼,對權力規訓的無所畏懼以及在張果果身上體現的對現代性客體化的不服從,而拒絕服從正是對現代性未知的不畏懼。福柯將直言解讀為是建立自己對自己的主權關系的技術過程,福柯認為直言的核心是:“我作為我行為的主體,絕對是而且完全等同于作為陳述主體的我。”[9]所以勇氣表現在,如果在現代社會倫理話語依然在被言說,那么在行為層面必須應有可靠方式踐行話語。在福柯對西方古代生活的解讀中,這種行為是直言,而在《無問西東》電影中則是自省。
四、 “自省”方式與自我治理
前文論述了直言與生活方式有關,直言具有轉變人心的效果,能夠修正生活方式,直言意味著陳述主體與話語主體的一致,于是,生活本身的考驗選擇過程成為回應直言的方式。“關心自己”是關涉真實的過程,也即是引導在客體化中的自我在生活中“關心自己”的過程。
直言關涉對靈魂的愛慕[10],蘇格拉底是他者的試金石,即靈魂對靈魂的考驗,而電影中張果果的現實生活本身即是試金石,張果果運用“自省”(自己考驗自己)關心自己,完成了對生活方式的塑造完善(倫理意義上的自我治理)。這通過劇情中長久的彷徨思考得以展現,并最終在獨白中加以明示。前文探討了人的珍貴在于人自身是探索真實的源泉,所以“自省”必然是人與真實關系的自我探索,能匹配直言的生活方式正是一種對自己的治理過程。自省式治理區別于直言式治理,它不被語言結構化和知識化,不發生在人際傳播之間,但是電影表明它是現代倫理主體面對真實的一種可能的方式。
電影的敘事特點之一,是可以選取上帝視角。觀眾在面對張果果的經歷時會在無意識中隱約形成叩問個體能否面對真實?這時觀眾內心的“直言”技術被喚起,他們重新掌握了這一技術,通過直言建立真理主體性。而在張果果作出選擇之后,他的人格形態獲得彰顯,他賦予面對直言的勇氣以外形,同時觀眾回溯自身,形成自省,并在自省中因關于正義的多重解釋而治理自己。
電影一方面借張果果指出“我們與他們不一樣”,另一方面呼喚其普遍化,引發道德優越感的同時并未明確其代價。福柯認為,“這個說真話現在要遭遇的危險是要向人們說,他們需要從勇氣獲得什么,他們給予生活一個風格要付出什么代價。”[11]
結語
福柯通過梳理古希臘羅馬到基督教文化中“關心自己”觀念和操作的演變,探討了西方古典時代以直言為媒介的,人與真實、品行之間的關系以及人的主體性存在方式,其目的在于探索“人的主體性”歷史變遷。本文通過引入福柯視野中相關理論探索,作為電影《無問西東》主旨解讀的相關背景,探討電影《無問西東》中人與真實之間的關系,展現這部電影中的個體在關心自己基礎上的自我治理的可能性。電影中人的主體性存在方式呈現為樣本參考,通過自省和互愛,試圖建構現代社會中人的主體性存在方式,其立足點在于“珍貴的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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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11](法)米歇爾·福柯.說真話的勇氣:治理自我與治理他者(2)[M].錢翰,陳曉徑,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5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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