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新[山西大學商務學院, 太原 030031]
《故事新編》是魯迅先生的一部獨特的小說集,收錄了魯迅的八篇小說,即《補天》《奔日》《理水》《采薇》《鑄劍》《出關》《非政》《起死》。《故事新編》取材上不同與魯迅前期的兩部小說集《吶喊》和《彷徨》。如果說《吶喊》和《彷徨》是魯迅對中國現實社會種種現象的深刻思考的藝術結晶,屬于現實題材的小說,那么《故事新編》就是取材于我國古代神話傳說和歷史故事的作品,屬于歷史題材的小說。《故事新編》說它獨特,是因為它不拘泥于歷史文獻依據,不是單純為寫歷史而寫歷史,否則那就成為《三國演義》《隋唐演義》一類的純粹的歷史小說了。《故事新編》是借著歷史故事,而還現實世界之魂,是以歷史來諷刺現實,因此,它是歷史與現實高度交融的小說,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魯迅稱之為“新編”,而非“舊述”。
評析魯迅及其作品,似乎永遠都離不開“批判性”這個詞匯,無論魯迅的小說、散文、隨筆,特別是雜文,都無法回避“批判性”這樣的字眼。魯迅在中國現代文壇上始終就是一個“批判者的斗士”的形象。他深刻批判封建制度、封建禮教、封建衛道者,以及國民劣根性……
《故事新編》中,魯迅一如既往地延續了《吶喊》和《彷徨》的基本格調,那就是帶著他特有的批判勇氣和批判精神。
毋庸置疑,《吶喊》和《彷徨》是魯迅對中國現實社會種種現象的集中批判的兩部最優秀、最重要的小說集,代表了魯迅小說批判藝術的最高典范。而《故事新編》所表現的批判精神似乎就是承繼《吶喊》和《彷徨》而來的。
我們只要比較一下這三部小說集的創作年代,就不難發現它們的承繼關系。魯迅的第一部小說集《吶喊》收錄了他自1918年至1922年所作短篇小說十四篇。隨后的《彷徨》收錄魯迅自1924年至1925年所作的短篇小說十一篇。《故事新編》收錄了魯迅自1922年至1935年所作小說八篇,是魯迅的最后一本小說集。由此可見《故事新編》中最早的作品與《吶喊》《彷徨》有的作品是在同一時期創作的,這一點非常重要,可以說明魯迅的這三部小說集是在作者同樣的人生階段,同樣的思維狀態或者說創作狀態下開始的。相同或者相近的創作理念、創作目的,創作藝術就會帶有其近似的一面。魯迅為什么要吶喊?他在《吶喊·自序》里說:“在我自己,本以為現在是已經并非一個迫切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悲哀罷了,所以有時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①可見,魯迅寫小說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故事新編》也正是在這樣的思想理念之下開始創作的,因此它沒有寫成一本純粹的歷史小說,魯迅仍是抱著“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的主旨而進行創作的。所以,《故事新編》如魯迅的《吶喊》和《彷徨》一樣帶有對現實的高度批判性。
《故事新編》和《吶喊》及《彷徨》一樣帶有對現實的高度批判性,但卻是對歷史和現實進行了全方位的、更加徹底的批判,是魯迅冷靜分析中國幾千年封建歷史的概括和反思,是魯迅先生留給我們的一筆寶貴精神財富。
“文章合為時而作”,魯迅當時寫《故事新編》都是有其現實針對性的。他在致蕭軍、蕭紅的信中說:“近幾時我想看看古書,再來做點什么書,把那些壞種的祖墳刨一下。”②這些“壞種”就是魯迅現實生活中的一些真實人物,他們被魯迅稱為“洋紳士”“假道學”。魯迅從這些“壞種”身上看到了古代人物的陰魂,經魯迅刨祖墳,挖老根,揭露他們的本來面目和欺騙伎倆。
《出關》批判了老莊復古倒退、清靜無為,以及所謂“與世無爭”的超現實的人生態度;《起死》批判了莊子“無生無死”“無事無非”的錯誤觀點;《采薇》批判了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而餓死的“腐儒”可笑,復古倒退的思想行為。魯迅對這些古代人物的錯誤思想進行了批判,呼吁人們積極入世,投身于現實、改良現實的大潮。
如《采薇》中對伯夷、叔齊的批判,就是針對當時日本侵華大肆傳播的所謂“王道”,部分知識分子逃避現實,害怕斗爭,只想以“不合作”代替積極反抗。魯迅通過伯夷、叔齊的悲劇命運,嘲諷了在國難當頭、民族危亡之際,一部分知識分子逃避現實,害怕斗爭,消極抵抗的思想。
又如《出關》中老子提倡無為,抹煞人的主觀能動性,在魯迅看來這種人是“一事不做,徒做大言的空談家”。在光明與黑暗,民族生死存亡大搏斗的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這種人不僅無立足之地,而且于國于民是有害的。
再比如《鑄劍》一篇,它原名《眉間尺》,完成于1927年4月,正是北洋軍閥制造“三一八”慘案之后。小說塑造了眉間尺、宴子敖兩個復仇者形象,表達了向強權者討還血債的主題,在那個階級矛盾異常尖銳的年代,具有十分深刻的現實意義。令我們想到魯迅的《記念劉和珍君》一文,它和《鑄劍》是有著巧妙的背景聯系的,一篇是對“三一八”慘案制造者北洋軍閥的直接控訴,另一篇則是向強權者討還血債的復仇主題,都是“為時而作”的名篇,只不過藝術形式上不同,一篇是雜文,一篇是小說。
魯迅先生不僅是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而且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杰出的諷刺藝術大師。《故事新編》就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諷刺藝術的一朵奇葩,魯迅以淵博的歷史知識、精湛的藝術造詣、特有的對生活的銳利觀察和鞭辟入里的深入剖析,把諷刺藝術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
《故事新編》的諷刺藝術魅力之一,就是成功塑造了許多有血有肉的、具體感人的典型形象。《故事新編》中的每篇作品,諷刺的手法幾乎無處不在,魯迅用深沉熾烈的情感、豐富奇特的想象、荒誕離奇的情節,以及漫畫式夸張的手法,塑造了一系列經典形象。在這些經典形象中,不符合作者價值觀的人物便成為被諷刺的對象,而這種被諷刺對象,又往往是現實社會中本來存在的,是魯迅揭露,批判或嘲諷的對象。如《理水》中對“文化山”上那些“學者的塑造”,就是作者諷刺當時一些國民黨御用文人和文化官僚。“文化山”上所謂的學者們在“洪水滔天,災害極端嚴重”的背景下,不僅不解民之困厄,卻止于“清談”,他們吃著“從奇肱國用飛車運來的”糧食,優裕中悠哉游哉地研究所謂的“學問”。《理水》為我們展示的正是這樣一幅極具諷刺效果的圖畫:一邊是吃榆葉和海苔,或被“捆在樹頂”,或“坐著在木排”,掙扎于死亡線上等待援救的災民;一邊是閑居“文化山”上,高高在上擺出一副架子,根本不把百姓生死存亡放在心上的道貌岸然的學者名流。人們急切盼望根治洪水的時候,這些所謂學者卻堅持“上智下愚”的觀點,反復論證“闊人的子孫都是闊人,壞人的子孫都是壞人”的血統論,妄圖用這種謬論來攻擊禹,從而否定禹的治水行為。他們污蔑禹是“一條蟲”,來欺騙愚弄人民,打消人民依靠禹治水的想法,從而阻撓禹的治水大業。“鄉下人”和他們來辯論,他們暴跳如雷,弄虛作假,偽造“學者來信”論證他們的正確,被“鄉下人”揭穿謊言后,他們又威脅說:“我要和你到皋陶大人那里去法律解決!……要不然,你是應該反坐的。”他們那些鄙俗、低能、滑稽可笑的行徑與他們的頭銜形成了極為鮮明又荒誕的對比,構成了一幅極具辛辣諷刺意味的圖畫。
當然,魯迅也并非批判一切、諷刺一切、否定一切,《理水》中“文化山”上的學者中傷禹,禹卻是魯迅極力贊美的“中國的脊梁”的英雄人物,是一個實干家、改革家,是一個大公無私、一切為民,具有拼命精神和犧牲精神的治水英雄形象。《理水》中一方面是對“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文化山上”學者的無情嘲諷,另一方面卻是對禹的人格精神的大力弘揚,二者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
魯迅說過“諷刺的生命是真實”,《故事新編》即取材于歷史題材,給人以“真實性”而又不同于一般的歷史小說,實際上是要借古諷今。“敘事有時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有時卻不過信口開河,而且因為自己的對古人不及對今人的誠敬……不過并沒有將古人寫的過死”③。魯迅把古代和現代題材巧妙地融為一體,把現實生活巧妙地羅織在歷史故事中,看上去作者是講古代故事,實際上是把現實寓于古代故事之中,達到以古諷今,借古喻今的目的。《采薇》中為藝術而藝術的詩人,《理水》中拿著拄杖的優生學專家,紅鼻頭的考古學家,《出關》里把別人“走流沙”的學問利 用為“上朝廷”的敲門磚的青年,《非攻》里做了大官的大學生,《起死》里不負責任的煽動家,這些無不是魯迅現實世界里要鞭撻和諷刺的真實人物,魯迅用他的生花妙筆給我們絕好地再現了他們的丑惡嘴臉、虛偽道德和骯臟靈魂。讀魯迅的歷史小說《故事新編》,就如同讀魯迅的雜文一般,給人以酣暢淋漓的快感。魯迅說過:“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國,我的筆要算較為尖刻的,說話有時也不留情面……尤其是用于使麒麟皮下露出馬腳。”④大概這就是批判和諷刺的效果吧。
總之,《故事新編》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歷史小說,而是有著其現實的針對性,帶著魯迅深刻的批判精神,充滿了高度的諷刺藝術。因此,閱讀與欣賞魯迅的《故事新編》,只有充分認識到其中的批判精神和諷刺藝術,方能準確把握《故事新編》的藝術特色。
① 魯迅:《吶喊·自序》,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3月版,第3頁。
② 魯迅:《魯迅書信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9月版,第41頁。
③ 魯迅:《故事新編·序》,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3月版,第2頁。
④ 魯迅:《華蓋集續編·我還不能“帶住”》,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5月版,第63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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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魯迅.魯迅書信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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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5]魯迅.華蓋集續[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6]溫儒敏,趙祖謨.中國現當代文學專題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