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鄉(xiāng)聽雨，在畫中憶雨

王若依

對于自己生活的這個城市終于開始有了倦意，我試圖忘記那些難熬的過去，讓自己再次投入去熱愛生活。我辭去了工作，孤身一人坐上開往南方的火車。顛簸的盡頭是層層疊疊的白墻間交替的黑灰色瓦片。十一月的雨，不大，卻很稠密，打在古老的墻體上，落到潺潺的小河里，騰起片片水霧，與灰色的天相接，渲染了一幅姣好的水墨圖。手持一把紅色的油紙傘行走在巷道之中，忽然憶起了戴望舒先生的《雨巷》：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透過滴水的傘檐望著這幅江南水鄉(xiāng)水墨圖，卻絲毫不覺得這鮮艷妖嬈的紅色與之不配，反而給這幅水墨圖增添了一抹艷麗。過往的行人三三兩兩，在細(xì)雨中嬉笑著穿過悠長的巷道，時而停下腳步，癡癡地望著一處，直到雨水滴落眉間，才恍然醒來，卻憶不起剛剛的癡然。拿起手中的相機，將所癡之景定格下來。

行于水鄉(xiāng)，怎能不聽雨！說是聽雨，實則是觀雨。

坐在水閣的二樓，隨意要了杯熱茶，團團水汽從杯中涌出，驅(qū)走了身邊的一份潮濕。十一月的江南不算寒冷，但空氣中總是氤氳著水汽，倒是合乎水鄉(xiāng)一稱。城市的下雨天難免會有些焦躁和擔(dān)憂，隨之而來的是擁堵的交通、抱怨的行人、臟亂的街道、惡臭的空氣，這一切都告訴自己：我要逃離。現(xiàn)在的我沉浸在這份墨色之中，逃離了那份焦躁，算不得喜悅，只能算是歸于平靜，少了份冷峻，多了份溫婉。樓下江南水鄉(xiāng)的女子穿梭在來往的旅客中。她們輕輕挽起烏發(fā)，插上一兩朵鮮花，像極了黑夜中的一兩點星光，腰系齊膝印花裙，腳踩船型繡花鞋，手撐赤色油紙傘，臂挎紅竹籃，嬉笑著說著方才發(fā)生的趣事，也許是收獲了好果實，也許是遇到了心上人……談笑間在煙雨中緋紅了臉頰。

要說秋雨中的水鄉(xiāng)是黑白，細(xì)觀無錯，但總覺得單調(diào)些。于是便出現(xiàn)了霜染紅葉的景色。在街橋相接處總是會有各種紅葉樹，樹干盤織交錯，依水而生。從遠處望去，似是從烏瓦中飄出萬條赤帶。這番紅葉伴著蒼勁的樹干向天空舒展，欲給水鄉(xiāng)添顏色。或許是這里太過于溫婉，又或許是煙雨濕軟了泥土，這里的紅葉帶著份剛勁。造物者似乎早就懂得了中庸之道，才使得這一剛一柔結(jié)合得恰到好處。被雨水打落的紅葉像遺落人間的精靈，他們有的在光滑的石板路上跳著，有的躺在行人的衣帽上，有的干脆一股腦兒跳到河水里，怡然自得地打起了水漂，隨著清冽的河水穿過石橋，纏繞著古老的墻體，撫摸著厚重的青石板，向世人訴說著水鄉(xiāng)的故事。

突然憶起易至群老先生的畫作《水鄉(xiāng)秋雨畫中行》，那每一個線條勾勒的不正是眼前的這幅景！易至群老先生的離騷辭意與敦煌飛天系列畫作，無不讓人感慨畫中迸發(fā)的恢弘氣度，每一筆都凝聚著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內(nèi)涵。但是我獨愛他的這幅《水鄉(xiāng)秋雨畫中行》，只因它的靜。這種靜令人悠悠然，忘乎所以。想必易老是單純之人，懷抱單純快樂的性情享受周遭美景才可全身心地去完成畫作，將自己的情感澆注在畫中。

愛其靜，更愛其灑脫。六段式畫作，看似分離卻為一體。從上至下，清晰可見的筆觸和細(xì)膩溫軟的線條構(gòu)成了平面視覺上的遠近透視，這一點不得不為之贊嘆。畫面的中部是在白墻灰瓦中噴薄而出的紅色，畫中的這份紅遠比眼前的紅顯得更加凌厲，在重重疊疊的萬千黑白墻體中自由地傲然挺立。紅葉飄落處是窗格下行走的人。易老的畫中人可謂是歷史與現(xiàn)代碰撞的產(chǎn)物，她們褪去了萬千浮華，純粹地承載著從古至今遺留的韻感。明亮的大色塊構(gòu)成了畫中人的衣物、背包、油紙傘，使其躍然紙上。我眼前的這些個人與之相比可真是差之千里，果然還是易老的畫更勝一籌。既然畫的是水鄉(xiāng)秋雨，又怎能少得了秋雨呢？萬千雨絲化作晶瑩剔透、形狀不一的點散布于畫作的每一個角落，和眼前的雨給予人的觀感一致。向來畫作中的雨要不用連綿線條勾勒，要不用粗體塊狀描繪，鮮有人用如此獨特的散點描繪雨。整幅畫雖然大面積使用黑白色調(diào)，但不顯得壓抑沉重，這就得益于光。他并沒有像西方油畫那般將光線畫得有跡可尋，而是將其隱匿起來，讓觀者看不見光，卻能感知光的存在。正是這看不見的光使得整幅畫明亮歡快，給人一種輕松喜悅之感。易至群老先生的彩墨畫有如此高造詣，皆來自他走向生活、走向自然，將其面對的真實物象蘸取其情感揮灑于畫紙之上。面對水鄉(xiāng)秋雨的自然景象，他一面激動，一面淡然，把眼前真實的景象與畫作結(jié)合起來，達到完美統(tǒng)一。

他的畫總是充滿著詩意，可能是身處水鄉(xiāng)，看著眼前的景，想著《水鄉(xiāng)秋雨畫中行》便覺得這份詩意更濃了幾分。“秋雨梧桐葉落時……落葉滿階紅不掃。”

我陡然從此情此景中抽離出來，天色漸暗，秋雨依舊淅淅瀝瀝敲打著水鄉(xiāng)，杯中的茶水早已失去了溫度。舉杯，將這份泛著舊黃的水夾雜著煙雨飲進去，沁透心脾的涼意自胸腔擴散開來，舌尖的苦味迅速席卷了整個口腔，沖撞著齒齦，鉆進牙齒縫隙。

多想讓這份苦味麻痹自己的大腦，讓我重新墮入眼前這個失聲的世界。不想讓自己在現(xiàn)實中變得麻木，努力逃離那個厭倦的城市，躲在這煙雨碧水中，聽它在夢中輕聲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