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華
英國東印度公司(以下簡稱“東印公司”),是研究現代股份制公司源變、印度殖民史、英荷葡西法海洋爭霸以及英國現代公務員制度等均無法回避的對象。英國《泰晤士報》曾經評論:“在人類歷史上,它完成了任何一個公司從未肩負過,和在今后歷史中可能也不會肩負的任務。”回顧東印公司興衰歷程,雖還有很多難解之謎,但就已知而言,著實令人唏噓。
概括而言,東印公司始于1600年12月31日,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簽署特許證書,授權坎伯蘭郡的伯爵和215名騎士、商人等組建“總督和倫敦商人的東印度貿易公司”,獨占“好望角至麥哲倫海峽之間”的貿易。是為“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簡稱BEIC)。1858年,英國國會通過《印度統治法》,剝奪早已喪失商業壟斷權的東印公司在印度各地的統治權,東印公司終止,進入后續殘留業務清理和財產分配階段。1877年,英國政府宣布印度作為英屬殖民地正式并入維多利亞女王所轄王土,東印公司的“光榮和事跡”自此完全成為歷史。
東印公司始于17世紀初,終于19世紀末,跨越人類近代社會近300年。以1757年“普拉西戰役”為界,東印公司歷史大致可分為前后兩階段。前階段從1600年至1757年,主要以壟斷性海外貿易為主,締造了商業資本攫取超額利潤的傳奇篇章,完成了商業資本股份化組織形態塑造,扮演了大英帝國在全球開疆拓土的“先鋒”角色。其中,1709年至1757年近50年間,是其作為商業貿易組織體最為成熟時期。后階段從1757至1877年,主要以戰爭、殖民、陰謀等無恥、卑鄙而血腥的手段結合商業工具,在印度大陸和遠東地區,瘋狂攫取廣泛的經濟和政治利益,從而使其更像國家而非企業,最終也因此完成了自我毀滅。其中,1858年至1877年近20年間,屬其整理后續殘留業務和完成最終清算階段。
東印公司在其前階段締造商業輝煌過程中,最具價值的歷史遺產,不在于其為股東和國家創造了多少財富,不在于其促進東西方金錢、物資和文化交流,更不在于其為大英帝國全球崛起沖鋒陷陣,而在于其發展和鞏固了現代股份公司的基本原則和框架,從而澤被后世。早期東印公司屬于比較松散的出于貿易目的的單次“合伙”。英國資產階級革命后,1657年奧利弗?克倫威爾推出改革計劃,將東印公司由具有濃厚臨時性色彩的貿易集團,改造成永續性公司,從而初步具備了現代股份制公司的框架。具體表現在五個方面:一是取消投資額和收益在單次航海結束后即分配清算規則,代之將盈利向股東分配的規則;二是出資人出席股東會議,根據各自投資額對經營事項進行投票決議;三是繼續保有皇家特許壟斷經營權;四是股份是可以自由買賣的證券;五是1665年創立了股東有限責任制度。
隨后,根據1702年7月與英國國王威廉三世達成的協議,1698年設立的“新東印公司”于1709年3月并入東印公司,成為“聯合東印公司”,并延續至1858年。這次重組主要是限制大股東的獨占性控制權,確立了每名股東的投票權和參加股東大會的權利,強化了股東大會的重要性,推動東印公司治理向民主化方向轉型。滲透了民主制思想的股東大會制度自此走上歷史舞臺并持續影響后世。在1600年至1709年整個17世紀的百年歷程中,東印公司所積累的經驗,促成了該公司轉變重組為股份制公司,是為近現代股份公司制度濫觴,也構成人類社會現代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
東印公司在其后階段走向“輝煌”并“覆滅”過程中,其最大的歷史遺產是為大英帝國開拓了印度次大陸殖民地。恰恰正是這一功績最終將東印公司推向終結。1757年,英法之間在孟加拉地區普拉西爆發戰役,以此為轉折點,英國以東印公司為工具,從對印度次大陸的商業性入侵,開始轉變為在行政和領土方面的入侵和占領。1764年,布克薩爾戰役爆發,結果是東印公司獲得對孟加拉地區的征稅和財政事務權力,1765年,印度莫臥兒帝國皇帝不得不將孟加拉、比哈爾和奧利薩三地征稅權均授予東印公司。隨后,東印公司類似的占領與獲得不斷上演并擴大到幾乎全印度次大陸。
東印公司的神話始于海外商業貿易,終結于其特殊的商業模式:壟斷性貿易權力以及商業性公司轉變為殖民統治工具。
首先,英國工業革命的成功,最終剝奪了東印公司的貿易壟斷權。18世紀英國工業革命,尤其是18世紀60-70年代棉紡織工業的突破,最終促成了“機械對貿易”,“工業資本對商業資本”的勝利,其突出表現是新興產業資產階級推動對此前廣泛存在的貿易壟斷權的廢止。英國以棉紡產業為代表的工業產品向全球輸出的需求,對全球資源和貨物貿易自由化的訴求,促成了對壟斷貿易規則的廢止。1813年《印度貿易壟斷廢止法》取消了東印公司的貿易壟斷權(中國除外)。隨后,東印公司對中國的貿易壟斷遭到來自英國國內的工業資本家和亞洲當地商業資本家兩面攻擊。1833年8月28日東印公司對中國的茶葉貿易壟斷權被取消。原本以商業公司身份起家的東印公司,在經歷上述兩次貿易壟斷權被剝奪后,最終喪失了其賴以生存的商業基礎。
其次,東印公司由商業公司向殖民統治的轉變最終將自己埋進“墳墓”。自1757年普拉西戰役開始,隨著東印公司在印度次大陸通過征稅權獲得大量“血腥”利益,并輸送回英國,造成一系列社會問題:商業資本海外運作造成對國家權力的侵蝕,東印公司股票成為投機標的造成股價巨幅波動,東印公司在分紅、負債與應承擔的政府性義務之間糾纏不清,東印公司催生的暴發戶形成利益集團干涉政治,并挑戰傳統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等。1773年6月諾斯勛爵主持制定的《東印度公司管理法》正式施行,表明政府開始對東印公司在印度的經營行為開始有所規制。1784年皮特主持制定的《印度法》進一步強化了英國政府對東印度公司的管制。1858年8月,英國國會通過《印度統治法》,最終剝奪了東印公司在印度各地的統治權,從而完成對東印公司的歷史性終結,也象征著英國蘭開夏棉紡織工業資本家的全面勝利。
其實,最終直接壓垮東印公司的,恰恰是東印公司維系其殖民統治利益的工具:印度兵。自普拉西戰役開始,直到1857年20萬印度兵大暴亂,在百年時間內,東印公司大量雇傭印度兵組成“公司軍”,與其他國家和印度當地商業和政治勢力開展鞏固和維護自身統治利益的戰爭。邁索爾戰爭、馬拉特戰爭、錫克戰爭、征服旁遮普、兼并阿瓦德王國等,都是由東印公司組織的公司軍完成。東印公司已經轉變成向政府承攬殖民統治的承包公司,蛻變為軍事統治者和殖民地經營者。東印公司擁有自己的軍隊,并擴張到地方行政和財政統治,不僅改變了東印公司作為商業公司的性質,同時威脅到自身存亡。1857年5月,印度爆發印度兵暴亂(印度次大陸除南印度之外廣泛地區的民族運動),并持續到1859年7月。這次暴亂被鎮壓后不久,英國政府對東印公司的容忍也到達極致。隨著《印度統治法》出臺,并將印度殖民地統治權收歸國家,東印公司終結。
商業體涉足政治的短期利益是快速、直觀、現實而誘人的,但商業體深度融入政治的結局也有其必然的“宿命”。東印公司最終未能滿足作為一個普通商業公司的歷史身份,或者說她曾經是商業性公司,但恰恰是為了營利目標,逐漸發展成為一個無所不為而又冷酷無情的帝國性企業(其中或許暗示了商業公司的原始面貌或根本屬性)。當帝國性企業的壟斷性利益被逐步剝奪,當貿易型企業遭遇生產性企業的挑戰,當其在印度大陸的殘酷統治遭致全球性詬病,當其作為企業而侵蝕母體國家在世界范圍內的統治權時,其商業性身份連同其商業政治帝國的宏圖,逐步遭到不斷的侵蝕和剝奪,并最終走向歷史的故紙堆。
無獨有偶,在我國近代經濟商業史上,也不乏類似的案例。清朝中后期山西票號逐步興起,影響深遠,但隨后山西票號開始深度涉足滿清政府債務事宜,當外國資本支持下的現代銀行業進入中國,尤其當清政府晚期舉債規模急劇擴大并伴隨政府破產時,山西票號也就斷絕了整個行業的前程。作為徽商代表的“紅頂商人”胡雪巖,其商業傳奇故事可謂商界必知,其固然因“官商”而發達,同樣因“官商”身份和“涉官”太深的商業行為而覆滅。中外商業史上的案例,發人深省:經濟社會中的商業組織體在面對政商關系時,該如何自處?政商結合的誘惑多為人所知,政商結合的負面又有幾多人能深刻認知呢?或許,同樣的政商故事還將持續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