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塽
五代末期北方契丹民族逐漸壯大,首領耶律阿保機于公元916年建立了統一的政權,歷史上稱為遼,遼與隨后建立的北宋形成南北對峙的局面。至公元1125年遼滅,共存在了210年的時間。作為一個強大的游牧民族政權,遼在建立后通過與北宋的戰事、盟約、互市等活動不斷與中原漢族傳統文化融合,留下了豐富且具有民族特色的物質文化遺存。
然而,遼墓的盜掘現象嚴重,使得學術界對遼代玉器的研究受到限制。1950年遼寧義縣清河門遼墓發現了玉器遺存,是建國后首次在遼墓中發現的玉器遺存。20世紀80年代內蒙古奈曼旗青龍鎮陳國公主墓發掘,該墓等級較高且未被盜掘,出土大量珍貴文物,其中玉器也受到了關注,為遼代玉器的研究提供了豐富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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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考古發現,結合遼代的歷史發展,通常將遼分為早、中、晚三期,從這三個時期可看出遼代玉文化的發展。遼早期為遼太祖繼承汗位至遼景宗時期(907~983年),這一時期政權初建,政治局勢尚未穩定,景宗時國家開始強大,與北宋的關系也由劣勢逐漸轉變為主動出擊。這一時期遼墓中出土的玉器數量較少,尤其是單獨以透閃石制作而成的十分少見,琥珀、水晶、瑪瑙材質的飾件比重相對多,部分出土玉器或為唐末五代遺留之物。中期為遼圣宗、興宗時期(983~1055年),這一時期經歷了“澶淵之盟”,遼與北宋由戰至和并結成互市,交流和融合變多,中原傳統玉文化也影響著遼代的貴族,陳國公主墓的墓志中出現了“玉德琢成,靜含溫潤”等贊美之詞。與之相對應,大型貴族墓葬中出土的玉器變多,透閃石類玉器的比重加大,是遼代玉器藝術風格趨于成熟的時期。比如,由唐代發展而來的玉帶制度也影響了契丹上層貴族的輿服制度,陳國公主墓和內蒙古翁牛特旗解放營子墓出土的長方形玉帶銙是具有典型風格的遼代玉帶。此外,契丹民族一些重要的文化也以玉為載體表現出來,表現契丹皇室四時捺缽的“春水秋山玉”是其中典型。晚期為遼道宗、天祚帝時期(1055~1125年),這一時期統治逐漸走向衰落。遼墓中出土的玉器數量、質量不及全盛時期,也呈現出衰落的態勢。此外,遼代玉器除了受中原傳統文化的影響,也受宗教文化的影響。佛教題材的玉器也成為遼代玉器中不能忽視的一個門類。如內蒙古巴林右旗慶州白塔地宮發現琥珀觀音像、琥珀舍利瓶;遼寧省朝陽市內遼塔地宮發現的七寶塔,上面墜有孔雀、雁、魚、金剛杵等多種造型的墜飾,材質包含玉、水晶、瑪瑙。
鳥類造型的玉器出現時間很早,史前玉文化中已有發現,北方的紅山文化,南方的良渚文化、凌家灘遺址中都有鳥類造型的玉器出現,其多帶有神秘色彩,是敬天尊神的載體。進入到夏商周時期,鳥類造型的玉器不斷變化,安陽殷墟婦好墓中出現了鸚鵡、雁、鵝、鴿等多種造型的玉鳥。周人崇鳳,鳳鳥紋飾常見于西周時期的多璜組佩、柄形器上,體現了擁有者的身份地位。戰國至西漢早期又新出現了朱雀的形象。漢以后,玉器的含義發生了很大變化,逐步走向世俗,更注重美感與裝飾性,玉雕題材更寫實自然。花鳥成為裝飾性玉器的重要題材。唐代與西域文化交流頻繁,玉鳥的造型借鑒了流行于金銀器、織繡上的圖案紋飾。遼墓中出土的鳥類玉器造型繼承了唐、五代時期的風格,同時受北宋影響,體現出中原傳統文化中對玉雕的詮釋。從題材上看,遼代玉鳥除了鳳以外,還出現很多與遼民族生活息息相關的鳥類—雁、鴨、天鵝、鴛鴦等。從目前出土玉器的墓葬看,玉鳥多出于女性墓葬或夫妻合葬墓,如陳國公主墓、遼寧朝陽耿延毅夫婦墓、河北張家口宣化遼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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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目前考古發掘資料的披露情況可知,早期遼墓中鳥類造型玉器僅見于遼寧省法庫縣葉茂臺7號墓,墓主人推斷為蕭姓女性貴族。墓中出土一對穿金絲琥珀鳳形耳墜。最為精美的玉器出于遼代中期的陳國公主墓。該墓為開泰七年(1018年)所修,時值遼代最為強盛之際。該墓為夫婦合葬墓,墓主人陳國公主是遼圣宗之弟耶律隆慶之女,墓中出土玉器里3件交頸造型的鳥類佩飾(一件為琥珀質、二件為透閃石質),姿態恬靜、線條優美,十分引人注目。
遼墓中出土的玉鳥可分為單體和成雙兩種形式。單體形式有雁、天鵝、鳳鳥、孔雀等造型,姿態多為回首伏臥狀。如朝陽北塔天宮出土的玉雁(圖1),曲頸回首,雙翅收緊,作伏臥休息狀。回曲的雁頸與身體形成一個孔,可用來穿系。雁翅膀和尾部都以陰刻線來表示,頸部無紋飾。此玉雁原本為系掛于天宮中七寶塔上的裝飾。與此造型類似的還有陳國公主墓出土一件雁形琥珀盒形飾件(圖2),雁同樣作曲頸回首狀,雁身比前者略短。回曲的雁頸形成一個穿孔。雁背上有一小金蓋,蓋上有鈕穿一金鏈。此類器物的佩戴方式已通過壁畫得到證實,為佩戴在腰帶上的盒形小佩飾(圖3)。由于契丹人有四時遷徙的生活習慣,因此佩飾常兼具容器的功能,便于在馬上攜帶小的生活用品。
成雙形式出現的玉鳥類造型有鴛鴦、雁、鳳等。造型大致可分為相對的樣式、并列樣式和交頸樣式。相對樣式如陳國公主墓出土的組玉佩,上端為一白玉綬帶結形佩飾,下有金鏈子穿掛五件玉佩件,其中間一件為雙鳳佩件(圖4)。雙鳳為直立狀,首相對,身體相連,兩邊各有一只翅膀隨型收斂于身體側面,鳳尾如麥穗狀下垂。身體部分的短羽毛用菱格紋表現,翅膀上的翎羽則以平行的陰刻線刻畫。相對樣式中還有一件首尾相連的造型,動態感更強。朝陽北塔出土的雙雁玉佩(圖5),作首尾相連飛翔狀,兩只雁姿態一模一樣,一只雁的嘴部與另一只的翅膀相接,雁首、雁身無紋飾,雁翅膀上有細細的陰刻線表現羽毛。雙雁周身環繞祥云,在構圖上形成圓環形,非常別致。這種造型源于唐代金銀器上的紋飾,是受其影響發展而來的。并列樣式如陳國公主墓出土的雙鳥蓮花紋琥珀握手(圖6),雙鳥并列伏臥于蓮花上,身體緊緊相靠。除了這種繼承前代的樣式,遼代還創新了一種交頸樣式。這種樣式的特點即兩鳥并排或相對,脖頸相交在一起,相互依偎而臥。遼寧義縣清河門蕭慎微祖墓4號墓出土一件雙鵝帶蓋青玉小盒(圖7),雙鵝同向相依臥,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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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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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于宋、金,遼代玉器中的鳥類帶有比較明顯的民族特色。每種鳥的寓意也各有不同。
鳳是一種中原傳統文化中流傳久遠的造型,契丹民族本沒有崇鳳的文化,應是效仿了漢族文化的產物。從墓葬出土實例分析,在遼代鳳的使用不局限于皇帝和皇后。金銀器上頸彎曲相交且緊縮于背上。鵝的脖子上無紋飾,前胸有一段短陰刻線來表示身上的絨毛,翅膀上以長陰刻線表示翎羽。雙鵝的身體為管裝盒腔,盒口有小孔用于串聯盒蓋。雙鵝小盒與墓中同出的一件管形針盒形制相同,也應是針盒。最具代表性的交頸樣式來自于陳國公主墓中出土的交頸鴛鴦玉佩飾(圖8)、交頸雙鴨玉佩飾、交頸鴛鴦琥珀佩飾,造型均為相對伏臥狀,翅膀收緊于身體,脖頸相交,頸間有孔,可用于穿系。三件佩飾中,兩件透閃石質地的發現于公主的腹部,另一件琥珀質地的位于尸體東側,系公主生前心愛之物。兩宋墓葬中目前未見到交頸鳥類玉器,但金代墓葬中偶有出現。此外,20世紀60年代俄羅斯濱海邊疆區的沙伊金古城發現大量的金代玉石佩飾,包括兩件以乳白色石英雕琢而成的交頸鳥類佩飾,可知這種造型只流行于北方民族之中。使用鳳紋飾比較多見,但在玉器上琢刻鳳紋或鳳形玉器十分少。遼代的鳳一方面繼承唐代遺風的鳳,昂首展翅,顯得張揚、凌厲。如陳國公主墓出土一件鳳紋玉盒(圖9),鳳的姿態前后伸展,喙勾曲度小,顯得兇狠伶俐。另一方面似北宋早期風格,琢刻細膩,姿態柔和。如前述出土于陳國公主墓的組玉佩上的雙鳳佩飾,屬于目前遼代鳳造型玉佩中做工精細的一件,著重體現鳳柔美、端莊的一面,鳳頭上有靈芝狀冠是遼代鳳造型的特點。時代相近的遼寧義縣清河門蕭慎微祖墓4號墓發現的琥珀鳳鳥佩,鳳鳥形象不典型,整體給人以粗樸、稚拙之感,較可能是鳳鳥形象在遼境內完全本土化后的產物。
雁、天鵝、鴨都是非常具有北方游牧民族常見的鳥類,表現在玉雕題材上也十分豐富。《遼史·太祖下》有太祖“以鵝祭天”“以雁祭天”的記載,大雁、天鵝、野鴨都是契丹人春捺缽中捕獵的對象,也是祭祀祖先、天地和大山的重要祭品。在玉雕題材中出現,展現出濃厚的民族特色。但與金元春水玉常見的鶻捕天鵝題材不同,尚未在遼墓中發現展翅的天鵝、雁、鴨的形象,多數是曲頸收翅的形態,給人安靜棲息的感覺。
“鴛鴦交頸期千歲,琴瑟諧和愿百年”是漢族傳統文化寄托于鴛鴦的美好寓意。鴛鴦既是漢族傳統文化中表現愛情的鳥類,也是契丹民族生活之地常見的鳥類品種。《遼史》中常提及“鴛鴦濼”,漢語意思為鴛鴦停留的地方,是遼主春捺缽常至之地,但未在記載中看到契丹民族有捕殺鴛鴦的記載。交頸鴛鴦玉佩飾的造型完美地展現出唐詩中描繪的畫面,可見鴛鴦在契丹民族眼中也有著雙宿雙棲的美好寓意。交頸造型的天鵝、雁等也應具有相同的含義。
孔雀,目前只在朝陽北塔中出土一件孔雀紋飾的水滴形玉墜飾(圖10),和前述所列舉的雁一樣,也是裝飾七寶塔的飾件之一。從孔雀頭部的造型和尾部陰刻線羽毛的形狀看,與宋代的孔雀形象(圖11.1、11.2)十分相似。宋代的孔雀形玉器有口銜花枝或綬帶的造型,用作佩飾、頭飾等十分美觀,具有較強的裝飾性。遼墓中僅出上述一件簡單的飾件,很難判斷其是否有更深一層的含義。
遼代的玉器,出土數量不多,不及同時期宋代玉器琢刻細膩,但卻有著濃厚的民族特色。以這些鳥類造型玉器為例,其造型與紋飾既繼承唐、五代玉器的一些元素,也模仿北宋的一些工藝造型,同時將北方游牧民族喜愛的事物和傳統習俗巧妙融入玉雕題材中。其功能多為腰間系掛之佩,有的是組玉佩中的一個部件;有的體量略大,內里掏空帶蓋的具有工具盒的作用,為盒形佩飾,巧妙地將裝飾性與使用性結合。通過對其造型、紋飾以及功能等方面變化的研究,可以看到不同民族和文化間的相互融合,為古代傳統文化注入了新的活力,是古代中國多元文化融合發展的見證之一。
附:遼代出土玉鳥統計

序號 名稱 類別 是否盜擾 年代 地點 等級 墓主人身份信息 出土鳥類玉器類文物 信息來源 發掘年代1 葉茂臺7號遼墓 墓葬 否早期(世宗、景宗、穆宗時期)遼寧省法庫縣葉茂臺高級女性貴族根據16號蕭義墓推斷,此墓女性為蕭氏后代一貴族穿金絲琥珀鳳形耳墜1對《法庫葉茂臺遼墓記略》,《文物》1975年第12期;《驚世葉茂臺》,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出版1974年2 陳國公主墓 墓葬 否 中期內蒙古自治區哲理木盟奈曼旗高級貴族 陳國公主、駙馬合葬交頸鴛鴦玉佩飾1、交頸雙鴨玉佩飾1、雙鳳形玉墜1、龍鳳紋玉盒1對、鴻雁琥珀佩飾1、荷葉雙雁紋琥珀佩飾1、鴛鴦琥珀佩飾件1、交頸鴛鴦琥珀佩飾1、雙鳥形琥珀佩飾1《遼陳國公主墓》,文物出版社1993年出版1983年3清河門蕭慎微祖墓4號墓墓葬 是中期(4號墓時間略晚)遼寧省義縣清河門西山村高級貴族蕭氏后人貴族,其中1號墓主人為蕭慎微父親;2、3號墓主人輩行上高過1、4號墓琥珀鳳鳥佩1、雙鵝帶蓋青玉小盒1《義縣清河門遼墓發掘報告》,《考古學報》1954年第2期1949年4 葉茂臺3號遼墓 墓葬 否 中晚期遼寧省庫葉縣葉茂臺一般貴族 不詳 琥珀天鵝佩1《法庫葉茂臺遼墓》,《東北考古研究(一)》,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出版1974年5 朝陽耿延毅夫婦墓 墓葬 是 中期遼寧省朝陽姑營子村漢族貴族耿延毅與妻韓氏(賜姓耶律),為遼代“武功開國”的皇親國戚雙鳥琥珀佩飾1《遼寧朝陽姑營子遼耿氏墓葬發掘簡報》,《考古學集刊·第3集》,中國社科院出版社1983年出版1975年至1977年6 朝陽北塔建筑(佛塔)是 中期遼寧省朝陽市內— —天宮七寶塔上的鳥形玉件:孔雀水晶組合飾件2組、對鳳玉飾件1、雙雁形玉佩1《遼寧朝陽北塔天宮地宮清理簡報》,《文物》1992年第7期1986年起7 程溝遼墓 墓葬 否 晚期遼寧省阜新滿堂紅鄉程溝村一般貴族夫妻合葬,具體身份不詳玉鳥1《阜新程溝遼墓清理簡報》,《北方文物》1998年第2期1996年8河北張家口市宣化遼墓墓葬 否 晚期河北張家口市宣化區漢族貴族 張世本、焦氏夫妻合葬 青玉鳥形飾1《宣化下八里遼金壁畫墓》,《文物》1990年第10期1993年
注釋:
①朝陽市北塔博物館、遼寧省文物研究所《朝陽北塔考古發掘與維修工程報告》,文物出版社2007年出版
②此構圖見于唐鄭洵墓出土金銀平托銅鏡、法門寺地宮出土雙鴻紋海棠形銀盒
③張宏明、吳沫、于寶東、張彤著《中國玉器通史·遼宋金元卷》,海天出版社2014年9月出。
④周曉晶《獨具匠心的遼代玉器》收錄于《中國隋唐至清代玉器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出版(250頁)
⑤原稱交頸鴻雁玉佩飾,后有學者經同類器物比對,認為從脖頸長度判斷應為鴨子的造型,故改稱交頸雙鴨玉佩飾。本文作者采納此說法。
⑥張海鵬《遼金時期的交頸鳥類佩飾》,《中國文物報》2008年11月13日
⑦張宏明、吳沫、于寶東、張彤著《中國玉器通史·遼宋金元卷》,海天出版社2014年9月出。
⑧李郢《為妻作生日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