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去問獸醫吧
編輯推薦:
一些令人驚嚇、完美無缺地敘述人類道德的黑暗的故事,來自于現代中國當今最有成績以及有潛力的年輕小說家。
——倫敦大學漢學家Julia Lovell

阿乙介紹:
江西瑞昌人,1976年生,曾任警察、體育編輯和文學編輯。出版有短篇集《灰故事》《鳥看見我了》《春天在哪里》《情史失蹤者》,單行本《下面,我該干些什么》《模范青年》,隨筆集《寡人》《陽光猛烈,萬物顯形》,長篇小說《早上九點叫醒我》。小說在英、法、意等國出版。
灰暗,滯澀,帶著濃濃的土氣,這便是我和阿乙的初遇。六面阿乙,是將阿乙的精選作品分為了經驗、志異、癡人、概念、技法、元小說六大類,各擷取幾篇組成了本書的內容。其實對于我來說,這種分類的意義不是很明確,在我看來,阿乙本身的特質已經熔鑄在他的字里行間。他的作品中處處是存在主義的痕跡,他喜歡描繪出灰茫茫鎮子的無聊生活與鮮活、充滿激情的年輕人的沖突,而拼盡之后的失意無奈又加重了灰暗的色調。
在具有鄉土特色的背景里,阿乙對死亡的表現格外引人注意。在阿乙的筆下,死亡總是以一種奇妙的偶然性掌控出現,卻又自然而然地伴隨著故事的行進和生的全過程。正如莫里斯·布朗肖所言:“死亡可以說是生存的組成部分,它是靠生命而活著,在生命的最內層。”
關于死亡最密集而真切的描繪在《極端年月》中最有體現,那種看似偶然又如影隨形的死亡的戲劇性則在《意外殺人事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除去肉體上的死亡,精神的絕望與毀滅或許是阿乙筆下更加常見的因素,而精神的死亡與肉體的死亡具有極高的相關性。
在這些形形色色的“死亡”故事中,我最喜歡的還是具有浪漫色彩的《巴赫》,它講述了一個即將退休的教師巴禮柯離家出走的故事。巴禮柯的悲劇起點非常普通——妥協,他遷就了父母對他的要求和期望,幾十年來做著穩定的工作,過著復制的人生。而過去的甜蜜愛情和人生理想化作塵封的暗盒,直到他在山頂聽到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
“我靠在樹上,淚流滿面,聽到漫山遍野都是大提琴的聲音。大提琴的聲音像潮水一樣一層層經過我,又一層層消失,直到完全消失。”音樂對悲劇發展的動力開始發揮其深入而持久的作用,像是生銹的機器突然轉動,咔噠咔噠咔噠,緩慢而持久地刺激著巴禮柯早已停止的“心跳”。一個愛好古典音樂的知識分子離開自己愛的人,在一個一眼看得到盡頭的小鎮做一個體育老師,當沉淀在最深處的音樂沖動流淌出來,后來的事情變得順理成章,沿著音樂的線通向悲劇的終點,這就是偶然而又必然的宿命。
想到克爾凱郭爾講致死的疾病,“絕望”才是通向死亡的道路。不管是巴禮柯,還是他曾經的愛——徽敏,都在無盡的渾渾噩噩中絕望,進而走向死亡。等待,永別,這些灰色的字眼鋪就了走向死亡的道路,從山頂上巴赫的組曲開始,這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和世界,搖身一變,成為浪漫的悲劇前奏,走向絕望的死亡看起來便是最美麗的結束曲。
愛情與死亡的交融之曲《春天》,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篇,我是被這虐戀中的愛情奴隸所表現出的不可挽回的悲劇情態吸引。偏執、堅韌、相信純粹而完美的愛情,在阿乙筆下,愛上“我”——閨蜜老公的春天在寄人籬下的生活音樂中,陷入了近乎癲狂的心理狀態。在與“我”初次失敗的性愛后,她陷入更深的、難以逃脫的癲狂的愛的假象。故事由春天的死亡開始旋轉,在無休止跳躍的時間線上,“我”哀悼著、悲嘆著、為春天憤怒著,就像是春天在世上留下的唯一一個發聲者。故事倒帶,一步步走回春天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春天近乎絕望地愛“我”,春天在“我”安排下死亡……故事的結尾,“我”在春天的啤酒里摻了藥,在一個擁抱后將她推入河中。“我”和春天之間究竟有沒有“愛”?在我看來,最后的擁抱說明了一切,在象征著戀人結合的擁抱里死去,這大概是阿乙理想主義的愛情——一個無性的、以一方的犧牲作為養料的偉大情感。
困境,絕望,阿乙筆下的死亡是存在主義的死亡,他關注著人物的悲苦境地,時而伸手攪動著筆下人物的命運,時而投入仿佛有光的假意浪漫,看似灰暗陰霾的外表下實則有著微妙的質感。說他是殘忍的,卻又無時無刻透露出理想主義的色彩,連悲劇也是最美麗的悲劇,十分復雜。想到他在《作家的敵人》里描繪的天才年輕人,阿乙大概又是這個擁有才氣的年輕人,又是那個為年輕人的天賦而感到懼怕嫉妒和在年輕人面向死神時松一口氣的作家陳白駒吧。不管是作為作家還是作為廣大土地上的小人物,阿乙都借助筆下的人物充分地挖掘自己,再投入作者的“神之手”。突然想到舒伯特的《死神與少女》,這個名字最能反射阿乙的核心。陰郁、暴戾、冷峭、真實、精準、癡絕,這是“六面阿乙”,也是他織就的變幻的夢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