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
“原來有一種正能量叫假大空,就是讓你刻意忘記、忽略負能量。你不看有問題的東西,—個勁兒地給自己打雞血,這是不對的。我覺得真正的正能量就是當你經歷了所有的苦難和有問題的事件之后,你看待生命的態度是積極的,出淤泥而不染。而不是任何的問題都不敢碰。”
“我還是覺得這個片子偏精英化了。擔心不能更好地下沉到四五線的小鎮青年。”《我不是藥神》導演文牧野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這是電影正式上映前一天,幾天的點映,讓口碑與票房齊飛。作為導演,他仍然保持著創作者的冷靜。但觀眾給予了這部電影熱烈的擁戴,畢竟,在中國院線片中,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如此切入中國現實的作品了。目前,它在豆瓣獲得了9分的超高分數。在此之前本世紀在豆瓣超過9分的華語電影,一部是2000年姜文執導的《鬼子來了》,另一部是2003年上映的《無間道》,其后15年來,從未有一部電影獲得這樣高的分數。
創作劇本之前,文牧野就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想拍類型片。作為寧浩公司簽約的青年導演,寧浩把這個故事講給他時,卻是定位于非常小眾的文藝片方向。他決定從修改劇本大綱開始,重新構建劇本的類型片元素。
他給監制寧浩的保證是,劇本寫不到滿意狀態,決不開機。5000字的劇本故事大綱,他跟編劇團隊不知道修改了多少遍。如果把電影工程比作戰場,劇本大綱的創作就是戰前的戰略部署。戰略部署不扎實,戰術再好,也無法取得最后勝利。這一點,文牧野是清楚的。
既然是類型片,文牧野就給劇本故事加入了更多的戲劇性。一開始的設計是主人公本人是慢粒白血病患者,因為自己吃不起國內的正版藥,不得已販賣印度仿制藥來掙錢和續命。由于警方對仿制藥的調查,主角陸勇開始認識到生命的尊嚴和商業行為的合法性存在無法調和的悖論,隨之產生了“社會英雄”式的人物轉變。
這個設計也不是不可以,但正是因為文牧野想要的電影受眾不只是一線城市精英,他希望電影的受眾能夠盡可能地“下沉、下沉、下沉……”他邊說邊把雙手從高處一點點壓低。
達到一個全民的下沉方式是需要把它娛樂化的,他不想拍成《達拉斯買家俱樂部》這種與普通受眾有距離的電影,但最開始的主角設計卻擺脫不掉現實中的藥神原型本身是病人的影響。如何讓主角與觀眾更近,產生更多的認同感,這決定著電影能否更大眾化,也是一直困擾文牧野的地方。
“為什么主角不能是普通人呢?”文牧野這樣問自己,這樣既更容易接近觀眾的現實生活,也為后來“人性救贖”的轉變提供了更純粹的動機。照著這個方向寫了幾稿大綱后,他確定,這就是自己想要的方向。“把主角的階層下壓到一個印度神油店的老板,觀眾通過程勇這個非病人的視角,可以更容易進入到病人群體的世界,不會有隔閡感。”文牧野說,這樣的成長會給觀眾帶來巨大的吸引力。
“中國不缺精英化表達的文藝片,比比皆是,缺的是既有娛樂性,又有社會反思,又有靈魂弧光的電影,《辛德勒名單》《阿甘正傳》等奧斯卡最佳影片都是既好玩又有娛樂性,有笑有淚,又有社會性,看完后有社會討論,也能看到人性層面的變化。三個層面都有,才是好電影。”雖然碩士就讀于北京電影學院,師從田壯壯,但文牧野不認為自己是知識分子或學者。他喜歡流行文化,經常看《來自星星的你》《海賊王》,且樂在其中。
從6月19日在上影節的干人點映開始,《我不是藥神》的口碑在業內持續發酵,并在豆瓣拿到了9分的高分。
票房上的成績更加亮眼。憑借積累的口碑,僅僅在點映期間就收獲了1.61億元的票房,在提檔一天至7月5日上映后,僅三天時間票房已經突破7億。在貓眼專業版的預測中,《我不是藥神》最終票房可能達到38億元。
票房已經證明了電影實現了大眾化的目標。“把社會現實題材和商業類型相結合,更大眾化地去討論現實電影,而不是小眾化或者精英化地去自嗨式地討論這個題材,就是這部電影在現實主義層面最大的突破。”文牧野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領導,我求求你,別再查假藥了行么。這藥假不假。我們這些吃的人還不知道么?我吃了三年正版藥,房子吃沒了,家也吃垮了。現在好不容易有了便宜藥,可你們非說這是假藥。不吃藥,我們就只能等死。”
“我不想死,我想活著。”—個慢粒白血病老太太對警察說。
這是《我不是藥神》電影中的一場戲。這樣的場景在現實生活中比比皆是,就像電影中老太太對警察說的,“你就能保證你這一輩子不生病嗎?”文牧野并不否認,題材本身的“政治正確”也是電影口碑票房爆炸的誘因。觀眾從電影中看到了現實生活中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來都不曾解決的“看病貴、看病難”的問題。
劇本創作期間,文牧野陸續見過不下20位病人,也跟電影原型陸勇、報道陸勇案的記者有過交流。
陸勇是電影《我不是藥神》主人公的原型。2002年時被查出患有慢粒性白血病,需長期服用抗癌藥,但目前對癥治療的正規抗癌藥“格列衛”,由于專利保護,十分昂貴,一年接近30萬的費用讓他難以承擔。隨后,他發現鄰國印度有價格便宜的仿制藥,僅為每盒4000元人民幣,且藥效相同。
因為印度經濟落后,老百姓生存都很艱難。印度政府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就廢除了藥物的專利保護,印度1970年的《專利法》放棄了對藥品化合物的知識產權保護,本國企業開始大量生產仿制藥,并迅速發展成為支柱產業。一種藥在美國上市后幾個月,就能在印度找到價格低廉的仿制藥。
此后,陸勇開始直接從印度購買抗癌藥,隨著病友的傳播和QQ群等途徑,越來越多的人找到他尋求幫助,后來藥品價格降至每盒數百元人民幣。為了方便資金流轉.陸勇辦了3張信用卡,并將其中一張給了印度公司作為收款賬戶。
2015年2月27日,轟動一時的抗癌藥代購第一案“陸勇案”落下帷幕。湖南沅汀市人民檢察院認為,陸勇購買和幫助他人購買未經批準進口的抗癌藥品行為不構成銷售假藥罪,不予起訴。檢察官在決定不起訴的釋法說理書中說道:“如果認定陸某的行為構成犯罪,將背離刑事司法應有的價值觀。”
陸勇最終被無罪釋放。
在印度取景期間,劇組美術和造型指導,就給家人帶一種抗癌的靶向藥,“國內三四萬。那邊三四千。”電影中呂受益的角色就是由現實采訪中遇到的真實人物改編而來。現實中的那個患者,老婆懷孕5個月時,自己患病,承受不起高昂的藥價就想自殺,身邊不敢離人,孩子生出來,自己看第一眼就哭了,兒子給了他活下去的信念。這條故事線幾乎完整復制到了影片中呂受益這個人物身上。
“電影中所有人物是無正無邪的,人物都有充足的立場。你沒有辦法平衡人命和專利研究商業行為的這么一個悖論。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所以我選擇站在一個相對中間偏人性一點的角度去敘述這個故事。這也會規避掉很多審查的風險。”文牧野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7月3日,電影點映,劇組成員在電影結束后出現在放映廳,準備與觀眾互動。觀眾還沉浸在悲傷的故事里沒有走出來,場面一時略顯尷尬。
這時,文牧野注意到前排一個拿相機拍照的男生突然放下相機舉手示意,就上前把話筒遞給他。男生猶豫片刻,舉起話筒對在場的人說,“我就是慢粒白血病患者,我謝謝你們。”說完,弓身90度給主創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把話筒還給文牧野,繼續拍照。
“哇,那一刻給我感動得夠嗆,真的。就是你看到他在做—個特別正常的,而且其實還挺費體力的工作,你看到他非常克制地表達了一個情緒。他眼睛里邊也有眼淚,但他沒有忘了他的本職工作。散場的時候我還過去跟他握手,問他吃什么藥,他說現在吃正版藥,吃十年了,這個藥現在已經列入醫保目錄里了。”文牧野說。
上世紀90年代中期,在跨國藥企的推動下,中國開始著手制定藥品臨床試驗管理規范(GCP)。2002年,國家藥品管理局成立后的第一部《藥品注冊管理辦法》頒布,并于同年12月1日正式實施,2007年又出過一個修訂版,但改動的地方不多。與大部分發達國家不同的是,中國的藥品審批制度和藥監系統大都是為仿制藥服務的,沒有為創新藥開辟出應有的空間。比如,全世界只有中國等極少數國家把藥品分成了國產藥和進口藥,分別采用不同的政策。
而且,任何一種新藥,無論擁有多么充足的全球數據,無論在國外已經安全使用了多少年,要想進口到中國就必須再在中國病人身上進行一次臨床試驗。通常情況下一次Ⅲ期臨床試驗至少需要兩年時間,也就是說,國外已上市的新藥要想進中國,理論上最少遲到兩年。
臨床試驗完成后,藥監部門還要審查試驗結果,這也需要時間,按照目前的速度,平均需要20個月才能走完這套程序。之后還要經過進口報關、藥品檢驗、藥廠報價、招標采購等環節,平均還得需要7個月時間才能進入醫院。這樣算下來,一種新藥從開始申請到最終被中國患者吃到平均需要5年時間,這指的是自費藥。如果再算上納入醫保目錄所需時間,平均需要等6~8年。
2015年之后,國外新藥的審批流程縮短。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總局發文,要求中國仿制藥在2018年年底前完成生物一致性評價,從政策上來講,這意味著中國國產仿制藥的質量將得到保證。
2018年4月12日的國務院常務會議決定,從5月1日起,將包括抗癌藥在內的所有普通藥品、具有抗癌作用的生物堿類藥品及有實際進口的中成藥進口關稅降至零,使中國實際進口的全部抗癌藥實現零關稅。
“社會問題永遠都有,但如果能一點一點向著好的方向去,這個過程中的得失才是值得的。我拍電影一定要懷著真誠的態度,追求真正的真善美和正能量。原來有一種正能量叫假大空,就是讓你刻意忘記、忽略負能量。你不看有問題的東西,一個勁兒地給自己打雞血,這是不對的。我覺得真正的正能量就是當你經歷了所有的苦難和有問題的事件之后,你看待生命的態度是積極的,出淤泥而不染。而不是任何的問題都不敢碰,所以這是中國人的文化自信。就是我肯承認問題,同時我相信問題會解決得越來越好。這是這個電影本身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文牧野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文牧野的電影屬于有作者屬性的類型電影,而在電影大眾化這一點上,文牧野想走得更遠。他的電影語言比較“野”,《我不是藥神》在前半段沒用過三角架、軌道、搖臂等穩定鏡頭作用的器材。都是肩扛拍攝。給觀眾一種自然晃動、不工整的視覺呈現。
“因為前邊是要抓觀眾進入到一個現實語境里邊,所以用這種鏡頭風格,但后邊到上了法庭,全是穩定鏡頭,越往后越形而上了,到最后已經變成一個純儀式化的段落。那個時候你就相信我了。如果一開始給你這個,你是不相信我的,你沒有跟我走進這個語境里邊。先把你請進這個語境里邊,先讓你笑,讓你對我有好感,我再給你說,來,看這個。”文牧野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這種技巧在給主演徐崢初次看片時也起到了效果。前半段,徐崢還會跳脫出來邊看邊評論說自己哪里演得不好。到后邊他也進入了電影語境,幾次淚目。
這種淚點也讓觀眾付出眼淚的同時,自發地宣傳電影。徐崢為煽情段落的重要擔當。電影中段,徐錚主演的男主角程勇在家里請大家吃火鍋,這是一頓其他人都不知情的散伙飯。這場重頭戲幾乎是徐崢的獨角戲,一演就是7分鐘,需要徐崢演繹從高興到痛苦的轉變,情緒起伏很大。每次演完一遍,其他演員都上前擁抱徐崢,導演讓徐崢休息10分鐘,接著演。“他特別有意思,坐監視器邊上休息,他就看著自己的角色,罵那個人。一邊哭一邊罵自己演的角色,傻X,他覺得這個人特別不好。因為散伙飯嘛,他要把大家趕走。那個場景特別可愛。”文牧野回憶。
文牧野并不諱言對于后半段煽情段落的刻意,“情緒煽得再準點,就更好了。現在對電影里情緒收放的把握可能有85%,90%,但是還能更準。好萊塢里像大衛·芬奇,斯皮爾伯格等大師啊,基本已經達到極準了。那個分寸已經是量化了,甚至他知道哪個笑話分南北。這個地方南方人有多少人笑。但是這個量化的基本前提是靠感性積累出來的。所以中國電影人要練習的基本功還很多。基本功就是這個,對情緒分寸的精準把握,到哪個點哭!笑!”伴隨著兩個清脆有節奏的響指,文牧野說。
文牧野喜歡墨西哥新現實主義導演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多,他曾拍出過備受好評的《荒野獵人》與《鳥人》。接下來,文牧野還是準備做大眾化的現實主義電影,同樣屬于社會英雄題材,但更國際化。“剛開始寫,希望明年下半年開拍,是一個中國人可能影響全世界的東西,目前中國非常需要大眾化的現實主義電影。”文牧野對《中國新聞周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