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者及其他[組詩]

安然，滿族，1989年生于內蒙古赤峰市。哲學碩士。現供職于花城出版社。作品見于《民族文學》《詩刊》《青年文學》《草原》《詩歌月刊》等。

西拉木倫河

我愛它的第一條支流

也愛它的第二條支流

查干木倫河和少冷河

一對雙胞胎兄弟

當夜幕降臨，我愛第一條支流

我們都曾在1998年斷流

當鷹飛過頭頂，我會愛上第二條支流

我們一起目睹過牧人的離去

現在，我還愛著它們

在冬去春回的早晨

壩上

馬蹄停下來，我好奇牧人

如何在河邊放生受傷的水蛇

他用鞭子抽打草葉，一群山羊

便開始奔跑

我注意到云間的野茫茫

河流上游一棵歪脖子的老樹

挑水的人頻繁出入氈房

一頭黃牛在草叢里順產

野兔終于逃脫了猞猁

馬蹄再次停下來，大地離黃昏

近了，牧笛離月亮近了

在壩上，我離眾生，近了

一切都近了，唯有我的肉體

和靈魂，日夜馬不停蹄

在南方野蠻地生長

偷影子

不用刻意在某個時辰

在漢唐，在雪地上

堆形銷骨立的人

不用安排草木為床

都不用，就借山水的運勢

在砌石堆里畫地為牢

不用四兩撥千斤，說動聽的

情話，做刻骨銘心的事

再不用感動上蒼

賜予誰一場盛世

不用替山麓偷影子，趕走

被辜負的時光

今夜

那么多的疲憊，都不如今夜

今夜沒有燈盞和詩歌

今夜只剩一張床和一杯酒

今夜不要問前世和今生，唯一

能做的，是在檐下說情話

纏綿、悱惻、長情、深愛

此生不換、你儂我儂……任憑哪一個

今夜沒有歸期和月老

沒有閣樓目斷和長亭別宴

今夜適合邀明月，數花枝

在荷塘里打撈深山夜色

今夜，記得喊愛人的乳名

記得在蟬鳴四起的日子，一同

抽刀斷水，把白鶴送上青天

今夜，我們抱緊彼此

愛讓我們更加渺小

釋懷

再次陷入時記得釋懷

對愛的人，要有新娘般的嬌羞

對牽掛的人，要說出全部的祝福

對厭惡的人，更多要隱忍

用多種方式接受不完美

甚至接受他的殘缺

記得釋懷，對所有相識或陌生的人

這胸襟要像休斯敦的海

也要像鏡中的海，清澈蔚藍

讓無邊的細浪翻過山頭

記得釋懷，撣去頭上的雪花

和心底的恩怨

美貌

你有歌喉，在誰家院子里

你伸出的手端起一壺酒

細碎的步伐緊跟著先生上樓

你的鎖骨在秋風中性感

長頭發在窗前凌亂

你讀俄文詩集和沈從文的愛情

揚揚得意像枝頭的鴿子

你低眉信手續續彈，睫毛像扇子

聲音在柔波里，甜甜的

你彈鋼琴曲，在宴會上跳舞

紫絨高跟鞋在旋律中嫵媚動人

今夜，你像一朵水仙花

白里透紅，你像一只

金絲雀，在靈魂里啼囀

這一年

一年來，只有衣服是新的

我的堅不可摧并沒有得到指點

頑疾一如往常，我還會搬起石頭

砸自己的腳，甚至

會把正確的事看成是錯誤的

非黑即白一直不是真理

愛意和悔恨也不是

一年來，我并沒有改變壞脾氣

我繼續東張西望，與作者

爭辯一個詞語的用法，繼續

排斥動不動張牙舞爪和富有的人

一年，這短暫而緩慢的光陰

它并沒有教會我如何在眾人面前

說地道的方言，從容地微笑

一年，我重復在地鐵上

遇見自己，我沒有慌張和驚訝

沒有將自己變成坐井觀天的人

我只站著，任憑列車唰唰地疾行

不幸人

石頭滾落，白水沸騰

我理解一個不幸人的驚慌

仿佛在昨天，大霧迷茫

一只鴿子在水潭里

深陷，就像

一個人先失去左腿

繼而失去右腿，他開始

懷疑、冷漠，用不好的語氣

和腔調。他匍匐，逢人便說

孩子在海邊溺亡的事

逢人便敲擊門框

我理解一個不幸人離開時

不曾說出的秘密

和頑固的微笑

遠山

上山的路指向下山的路，白云

約等于大霧，淺草高過秋黃

挑水的人走出二里路，再走一里路

轉向北，把石槽搬到圍欄下

攆牛的人加緊步伐，風嗚咽

寒冷伴著風，車輪滾滾

喂牛的人要在夜色降臨前完成勞作

為了關緊棚圈門，他又走了五十步

把一捆秸稈抱給牛，把圈門旁的

馬鞍和鐵鍬扔進鐵皮車廂

再走一百步，他就可以搬來春天

是的，再走一百步

過了新年，他就步入了老年

他就可以搬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