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平
江西的詩人大都耐得住寂寞,沉潛、扎實,執著于追求自身的詩藝理想,有時也會讓詩界“于無聲處聽驚雷”。我常常心生敬意。歌詠田園,擁抱自然;詩意人生,陽光明媚——這是江西詩歌創作的特點或者說優勢之一。當然,也有不少贛地詩人努力開掘,顯示出堅硬、鋒芒的質地。
陳安安是一位老詩人。這里所說的“老”,不僅是他的年長和他在詩壇所擁有的聲譽和所受到的尊重,更在于他詩歌的純熟、老道。鋒利、冷峻,這是通往他詩歌迷宮的兩把鑰匙。在《鋸·木》中,“鋸”與“木”是對立也是融合的兩極,是矛盾也是把手言歡的統一體。“鋼的鋸,發出鋒利的吼叫/不發一聲的木,在掙扎般顫抖”“木頭,就是剛才還沉默著/吐著碎屑的木頭/竟然把長長的鋸/咬斷/讓鋼鐵死在木頭里面”。在《感覺的狼》中,“狼”是隱喻,是人性內心暗流涌動的欲望,還是對光明的向往善良世界的渴望?因為,“它就一直蹲伏在我的心里,甚至在我的血管中奔跑”。這樣的審視,是自我的撕裂、質問,敢于直面人性暗的部分,使我的心感到一沉。
湖拮善于在詞語的世界里闊步穿行,在和詞語的“撕扯”中尋找表達的奧秘。他的詩歌,一句緊跟著一句,左沖右突,盡情高蹈,意象疊加,氣象翻騰。在《行走在裂縫的邊緣》中,他呼告、祈禱:“一滴時間像布一樣在撕扯,趕走的影子/逃進疑團,奢侈的滾圓無法收縮。鋒利”“迸裂的螺紋終于呻吟、蜷縮。落日鮮紅”。在《被躺著的人踢》中,“為了這一次損失/我把殘廢的呻吟和古怪的悲鳴擰成一枚螺釘”。他善于在復雜的句式中戛然而止,千言萬語,卻欲言又止。他有時停歇下來,想,“在菩提樹下發芽,春天來了/除了這,再沒什么必要”(《有這么—小春天就夠了》)。
金權之前多關注內心世界,如今把更多的視角轉到社會百態。且不斷追問、詰問生活的真相。因為,他懂得“堅強地做個卑微的人”:“一出門我就矮了半寸”。因為,他目睹權貴、財富的威力,但又分外清醒:“生活是個典當行,還好我只抵押了青春
身體和命”(《堅強地做個卑微的人》)。他直抒胸臆,單刀直入。這樣的變化,我為之驚訝。他似乎有著滿腔熱血,往上涌、往上涌,使得他的表達變得有些——沉重。
張小康胸懷仁者之心,始終以滿目的深情注視著、思考著所在城市的萬千世相。同時,他與現實保持足夠的距離,不迎合,不盲從。在他眼里,一塊廣告牌也藏著許多故事的:“色彩斑斕,濃縮了春夏秋冬,/喜怒哀樂,呈現著各色人生”“昨天看見的是女明星紅紅的嘴唇,/今天卻換上了各式新款的運動鞋”(《廣告牌》)。他娓娓道來,在審視、詰問中洋溢溫情之光輝、太陽之明媚,甚至不忘“童趣”一把:“天涼了,我想給畫上的人兒披件衣裳,/不要感冒,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你的笑臉”(《廣告牌》)。“黑夜中居然放著光芒,那是一只只能放電的眼睛嗎?”(《路燈》)
“鐵”,這個詞語和吳紅鐵似乎存在天然甚至神秘的聯系。在他的許多詩歌中,“鐵”,是反復出現的—個詞或者說就是他詩歌的源頭之鄉。他不過于注重鋪墊,沒有遮掩,毫不掩飾對鐵的偏愛——哪怕“高爐不接納它/鋼坯不接納它”“連荒原都不愿要它”的一塊廢鐵,“它亦無所謂”(《一塊廢鐵》)。這彰顯的是詩人的自信、豁達,坐看云起,笑看風云。他拒絕和平庸的生活握手,因為他心中藏著家鄉、故土,那里給予他生命的蓬勃活力,激勵著他“復而燃燒”:“河流的方向,是故土/是故土上的野花、小草”“樸素,真誠,低到塵埃”(《一顆子彈,便是永恒》)。
彭路前期的詩歌創作多在歌詠與青春期相關的經歷、情緒,如今,他的詩歌里多了深邃思考或者說智性的因素。如,“我站在風口浪尖上/風波隨著風的方向而駛來/最后銷聲匿跡”(《風波》)。“雨水”,是他詩作中屢次出現的詞語:“當我還未來得及抵擋/雨水已緊裹著我的身體/但它放開了我的心”(《突襲》)。“這場雨水開始整夜的沖刷/舊傷口或更舊時間”(《雨水下深了夜》)。“我迎著這場戰爭前行”,他坦誠面臨“風波”所帶來的挑戰、沖擊,但是,他不畏懼。他抵擋,他微笑,迎接每一場“突襲”。干凈、利落,刀光閃處,平凡的詞語也熠熠生輝。
讀丁群的詩歌,我感受到他對滄海桑田、流逝歲月的喟嘆與惋惜,以及他對美好生活的無限期許與向往。他徐徐吟誦,使我看見了追問之后的美好一“有幻想,有夸張,也有象征”。“或粗或銳,時常插上翅膀/填充、支撐或穩畫,你懂的”(《童活就像嵌入生活的楔手》)。丁群的詩歌,有著天然的安靜氣息,清風徐來,我感受到的是悠然自得的禪味。我想,這應該與他所生活的禪宗祖庭、千塔之縣——江西省宜豐縣地域文化的浸淫息息相關。不信,你再輕輕朗讀:“是的,詩人只為一人歌唱/晚安,最后走的人把燈熄掉”(《晚安,最后走的人把燈熄掉》)。
許天俠的詩歌,與早期的相比日益多了自我審視的勇氣和擔當,生發出重量,哪怕是緩緩的,這讓我心生敬意。在《影子》中,他忐忑:“一直以來,不敢與影子對視/它是我潛藏的另一面/從來就小心翼翼地安撫”。在《越來越羞于談及》中,他感慨:“人近中年,越來越羞于談及/一些事物/并對鋒芒保持警惕”。即使如此,但他依舊堅持自己的審視目光:“必須承認,我依然愛/愛螻蟻緊貼的塵土,人世的微光/更愛苦楝樹,緘默的一生”。這樣的赤子情懷,令人眼眶濕潤。這樣的赤子情懷,更會讓他的目光無比剛毅。我相信,唯有心懷遼闊、真摯,詩人才可能抵達澄明之境。“它們都以大地為床,重量相等/落葉覆蓋雪的時候,生命的根部開始疼痛”“或者雪被雪覆蓋,落葉覆蓋落葉/生覆蓋死,死覆蓋生”(《落葉和一片雪的重量相等》)。“落葉”“雪”……生活中的事物,常被天巖化為詩歌中的意象。但是,他的“落葉”“雪”,和風花雪月無關,和卿卿我我無關。這些司空見慣的意象,承載的是他對自然、山川、大地的默默關注,繼而升華為對人問冷暖的觀察、體悟。在“覆蓋”之下,流露出冷靜的質地,如“鋒利的刀片”,看清脆弱,實則使他的詩歌顯示出掙扎的力量,層層遞進,從而具有一定的批判氣質:“此時,需萼相信慈悲/相信懸空的地方墜落的速度越來越慢”。
胡剛毅在詞語的天空運籌帷幄,駕祥云而來。敘事,白描,寥寥數筆,便陡然出其不意。《親愛的,你是誰?(組詩)》看似寫愛情,其實不僅僅是愛情;看似對世界含情脈脈,其實胸藏正義之劍。在《抹黑……》中,他贊嘆:“天空,多么蔚藍、遼闊、純凈/如愛情,美麗得令人嫉妒”,表達對澄明生活的向往與希冀。哪怕,“烏云”“糾集狂風、閃電來抹黑天空”,都絲毫影響不了他對光明(天空)的信仰。他在《礦工》中呼告:“我的心不黑也不白/是紅的,熊熊燃燒的紅/與人的血一樣”。是的,在胡剛毅的詩中,始終有一種大愛貫穿其中,具有深沉的凝重感,悲憫情懷,擲地有聲,令人激蕩著我們的靈魂,念念回想。
匆匆閱讀“江西詩人小輯”,在陳安安、湖拮、金權、張小康、吳紅鐵、彭路、丁群、許天俠、天巖、胡剛毅的詩歌中,他們的歌詠、審視或是熱烈的、張揚的,或是含蓄的、委婉的。但,相同的是,他們關注大地,關注生存,他們奔騰,超越……這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彭路的詩句:“一場大雨突襲了天空/也突襲了這個世界”(《突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