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計市場差異、審計成本與審計質量
——基于中小會計師事務所審計報告的研究

劉名旭 劉勝良 李思蕊

2014年，國家發展改革委下發《關于放開部分服務價格意見的通知》(發改價格[2014]2755號)，要求放開相關服務價格，其中就包括放開會計師事務所提供的審計服務收費價格。從文件精神來看，至少國家層面認為審計市場已經比較成熟，因此要減少行政干預市場。注冊會計審計對社會經濟的發展極為重要，因為審計能提高企業財務信息的可靠度，從而提高企業價值，而其中的關鍵是事務所能提供高質量的審計報告。2755號文的頒布，給業界提出了新的課題，我國的審計市場是否是成熟的審計市場？如果不成熟，事務所降低審計成本犧牲審計質量的行為是否存在？注冊會計師協會如何監管審計市場？

一、文獻綜述及理論分析

影響審計質量的因素分為三個方面，即審計實施的主體因素（包括會計師事務所及注冊會計師）、審計實施的客體（被審計對象）及實施審計工作的審計環境。具體來說有事務所的獨立性、法律風險、行業專長、事務所品牌、被審計單位的財務狀況和公司治理水平、提供信息的全面及完整性、審計市場環境等。審計成本通常也是被認為是影響審計質量的重要因素。從理論上分析，審計成本貫穿于審計人員從接受委托到出具審計報告這一整個過程。要想為審計質量提供有利的保障，就得落實審計成本的體系（趙保卿和姚長存，2007）。審計服務也是一個投入、產出的過程。為提高審計質量，提高審計結果的精確程度，相應必須有更大的審計成本投入，如委派經驗更豐富的專業人員（相應會增加人力成本支出）、增加審計專業人員、延長審計工作時間等，以達到提高審計質量的目的。AICPA（1987）認為降低審計成本將導致審計時間不足夠，有些必要的審計程序無法開展，從而影響了審計質量。審計成本的提高可以推動審計質量的提高，但這并非一直都會保持著正向關系（孫永軍，2010）。當審計成本提高到一定程度時，審計質量就不一定會繼續提高。因此，審計成本額度有一個合理的范圍。

然而，現實中很難直接實證二者的關系，更多是通過審計收費這一中間變量進行的。因為大部分會計師事務所不是公眾公司，不需要公開其審計成本數據，即使公開，研究者也很難將具體審計項目與審計成本對應起來。因此，實證研究審計成本問題時，絕大部分研究者是把審計費用作為審計成本的替代變量。這種研究思路來源于由Simunic（1980）提出的審計費用模型：E(C)=cq+E[d│(a，q)]×E（Φ）。該模型表明，審計定價是審計成本的函數，審計成本決定審計定價。審計機構發生較高的審計成本，其審計收費較高。于是，容易被觀測的審計定價往往作為不易觀測的審計成本的代理變量。

審計收費由正常審計收費和異常審計收費兩部分組成。正常審計收費是由審計成本和利潤決定的；異常審計收費是審計師與客戶的特定關系決定的，包括正向異常收費與負向異常收費。多數文獻支持正向異常審計收費會損害審計質量（Frankel等，2002；Stanley和Dezoort,2007；方軍雄和洪劍峭，2008），因為經濟利益關系降低了審計師的獨立性。而負向異常收費對審計質量的影響有兩種觀點：一種是損害審計質量（Asthana和Boone，2012；Blankley等，2012，韓洪靈和陳漢文，2007），因為負向異常審計收費可能存在低價攬客行為，進而導致更高的錯報風險；另一種觀點是認為負向異常審計收費不會損害審計質量（Chio等，2010），因為此時審計師少有動機向低質量財務報告妥協。也有文獻認為，異常審計收費都會損害審計質量（段特奇等，2013）。

根據現有文獻的研究結論可以看出，作為審計成本的替代變量，較高審計收費被普遍認為能保證審計質量。但研究的重點是異常審計收費，而針對由審計成本和利潤決定的正常審計收費的分析研究則較為少見。另外，現有文獻的研究幾乎是基于上市公司及具有證券期貨業務資格會計師事務所這一特定審計環境下的研究結論。然而，我國的審計市場并非是一個統一的市場，實際上存在兩個被割裂的審計市場，一個是證券期貨業務審計市場，一個是非證券期貨業務的審計市場。在這兩個市場中，審計市場結構及制度層面存在巨大差異，因此對各種審計關系的影響也就存在巨大差異。

根據供求理論，當市場中供給大于需求時，客戶將獲得更大的議價空間；相反，當市場中出現供給不足時，事務所將獲得更大的溢價空間。如果事務所供給過多，客戶議價空間增加，將會帶來審計費用的下降；如果事務所的供給不足，客戶選擇空間被壓縮，那么審計費用將會上升。就目前我國審計市場來說，證券期貨業務的審計市場是會計師事務所已經由供給過多慢慢過渡到基本均衡，而非證券期貨業務的審計市場則是明顯的供給過多。以四川省為例，截至2017年11月，四川省共有370家會計師事務所，而具有上市公司審計業務資格的事務所只有21家，且僅有1家四川本地所具有從事證券期貨業務審計資格，其他都是大型事務所在四川的分所。這意味著超過90%的中小事務所要去分配四川有限的市場份額。這兩個市場除了競爭力不同之外，目前的審計市場環境對不同事務所監管環境、事務所特征均存在明顯的差異。

對于具有上市公司審計資格的會計師事務所來說，審計品牌價值、監管環境、注冊會計師專長及風險意識、事務所的內部控制制度完善程度，均不會讓事務所陷入低價攬件的模式中。因為：（1）國內外的研究均表明，事務所的品牌價值對事務所影響極大，它能顯著提升定價能力，提高審計收費（Francis 等，2009；漆江娜等，2004；蔡春等，2005；劉霞和田利輝，2011）。在我國，證券期貨業務審計資格是一個具有極高價值的品牌，事務所在審計業務拓展中，該品牌將為其提供較高的品牌溢價。因此，事務所不愿意降低審計質量。（2）當前資本市場監管越來越嚴厲，事務所不敢犧牲審計質量。近年來對會計師事務所低質量審計報告進行處罰的力度越來越大，資本市場中不僅非標意見的審計報告數量逐年增多，2016年的非標審計報告達到105份，在2017年上市公司年報審計工作中，甚至出現了會計師事務所拒絕客戶的現象。另外，資本市場中的民事賠償制度正逐步形成，也給事務所帶來了巨大的經營壓力。（3）具有證券業務資格的事務所在風險管理、業務結構也保證其可以不通過降低審計收費而犧牲審計質量來獲得生存。具有證券資格的事務所業務范圍極為廣泛，除給上市公司提供各類審計報告之外，也可以為國企、中小企業提供審計業務、咨詢業務及其他鑒證業務。同時，具有證券期貨業務資格的會計師事務所在內部質量控制和和風險意識方面均遠強于大部分非證券期貨資格的事務所。這也為他們提供高質量的審計報告提供了保障。因此，具有證券期貨業務資格的會計師事務所處在一個相對正常的審計市場下，在正常的審計市場中，事務所考慮審計收費時，是在審計質量得以保證的前提條件下，充分考慮了可能發生的審計成本，即審計成本決定審計收費。因此，三者之間的關系是單項決定的關系，即審計質量的保證決定了審計成本的高低，而審計成本的高低決定審計收費。

然而，我國超過90%的會計師事務所是不具有證券期貨審計資格的中小事務所。它們所處的審計市場是一個扭曲的、非正常審計市場。（1）市場供給大于需求，導致事務所議價能力較弱。如前文所述，非證券業務資格會計師事務所數量眾多，而他們面對的客戶主要是中小企業。另外，一方面大量的中小企業對高質量的審計服務內在需求少，一方面在我國減輕企業負擔的大環境下，相當一部分中小企業不需要審計報告，審計自愿性需求嚴重不足。在供求關系極不對等的現實條件下，降價幾乎是會計師事務所最好的競爭策略。（2）中小會計師事務所的業務模式更加單一，同質化極為嚴重，事務所的收入來源主要是提供審計業務，而更加高端的咨詢業務則無法提供。（3）中小會計師事務所面臨的監管環境要輕松得多。一方面是中小會計師事務所的監管者更少，主要是各省注冊會計師協會的監管，監管措施也不夠嚴厲。另一方面，因為審計失敗很多情況是企業經營失敗引發，而我國中小企業經營失敗很少會追究審計責任，審計失敗后對中小會計師事務所及注冊會計沒有經濟賠償的壓力?？梢?，中小事務所面臨的是一個對事務所極為不利的審計市場。為了求得生存，中小會計師事務所敢于也只能以低價來招攬業務。處理審計關系時，先確定較低的審計收費，然后在保證一定利潤的前提下，進行審計成本投入。此時，審計質量就無法保證。

針對上市公司審計報告質量的研究已經極為豐富，對審計成本與審計質量的研究文獻也有了相對明確的結論，而針對中小企業審計報告的研究則相對較少。本文以四川省注冊會計師協會在行業檢查中被檢查審計報告為樣本，對審計成本與審計質量進行實證分析。

二、研究設計

審計質量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無法直接觀測和計量（王澤霞、謝冰，2010）。鑒于審計質量的不可觀察性，本文采用專家對審計報告進行評價作為審計質量的度量指標。在目前我國的注冊會計師管理過程中，省注冊會計師協會每一年均會對事務所的審計底稿和審計報告進行檢查，對事務所在審計過程中有違規、質量低下的現象進行懲戒，并出具懲戒報告。懲戒報告對抽查的事務所的各項檢查結果進行了詳細記錄，列舉了被檢查審計底稿和審計報告中存在的各類不符合注冊會計師審計準則要求的事項。因此，本文以2013年度被四川省注冊會計師協會懲戒的會計事務所的39份審計報告作為研究對象，39份審計報告涉及7家會計師事務所和25名注冊會計師。組織專家對被懲戒事務所的審計報告相關資料進行整理，并進行質量評分。整個評價過程如下：

首先，整理樣本。懲戒報告在書寫時沒有固定格式，有的檢查者寫得詳細，有的寫得簡略。在選擇樣本時，剔除了那些過于簡略的檢查結果。最后整理出39份審計報告。第二步是將檢查報告中檢查小組所發現的問題按照涉及報表項目逐一列示出來。在列示問題時，考慮到檢查組可能會將多個問題在一句話中列示，如應收賬款、其他應收款未函證。此時，則將該問題視同為兩個問題。分解的原則是按照事項的實質和涉及的報表項目來分解。第三步是組織5位專家對每一條列示的問題進行判斷和評分，根據所列示事項對審計質量的影響程度分別從1分至5分進行評分。5分、4分、3分、2分和1分分別表示該事項對審計質量的影響程度為特別嚴重、比較嚴重、嚴重、一般和輕微。專家組成員5名，其中4名為事務所的項目復核人，熟悉工作底稿中各類問題對審計報告的影響，另外一名為審計專家。5名專家分別對每一條列示的問題評分。每一名專家、每一份審計底稿均能得到一個匯總分。如果兩名專家對同一份底稿的總評分存在30%的差異，則要求這兩名專家討論后再次進行評分。最后，將5名專家的評分進行算術平均，作為該審計底稿質量高低的評斷標準，用quality代表，作為被解釋變量。表1列舉了一個樣本的數據。

按照前文分析，影響審計質量因素很多。但本文除審計成本（用審計收費替代，變量名為auditingcost）之外，僅考慮了被審計企業的規模（用總資產的對數度量，變量名為ASSETS），本文未考慮事務所專長、事務所品牌及訴訟等因素影響。因為本文研究的樣本是四川省注冊會計師協會進行年度行業檢查的懲戒報告，所有被懲戒事務所的品牌影響力和專長都差異不大；同時，樣本幾乎不存在訴訟事件的影響。被審計單位的資產規模越大，則業務可能越復雜，審計難度會越大?？紤]到規模因素，對資產總額進行對數化處理。

根據前文的理論分析，本文認為：中小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收費決定其審計成本，如果審計收費較低，其會將審計成本控制在較低的水平內，表現在事務所在審計過程中減少審計程序，由此導致審計質量越低。

三、實證分析

（一）描述性分析

1.列示問題的描述

根據上述步驟，總共獲取了39份檢查記錄比較詳細的樣本數據，涉及事務所7家，具體數據見附件1。根據這39份的審計底稿、審計報告及行業檢查記錄，發現有17個共性的問題，如表2所示。

在表2中，有幾個問題很值得關注：

第一，幾乎事務所很少專門花費時間和精力對被審計單位進行風險評估。這在中小事務所表現極為突出。根據訪談，很多專家認為，中小事務所認為評估風險要花費很多時間和精力，而且需要專業的知識和豐富的經驗，而中小事務所為了節約人力成本，未引進經驗豐富的注冊會計師。評價專家對風險評估則給予較高的評分。他們均認為，在風險導向審計下，未進行風險評估很難在有限的時間范圍內抓住審計的重點，無法把握審計風險。因此，這一項對審計質量影響很大。

第二，事務所對往來款中的其他應收和其他應付款的重視不夠，而專家卻對此很重視。在中小民營企業中，其他應收應付款往往是稅務和工商等監管部門的關注重點。因此，專家也比較重視。但是事務所在審計時，很多審計報告都沒有重點關注。可能是因為中小企業在接受審計時采用各種回避手段來應付審計人員，審計人員很難獲取相關證據。

第三，對往來款很少函證，也沒有采取替代程序來證實往來款。理論而言，函證的費用需要事務所承擔。站在被審計單位來說，他們也沒有動力去配合事務所進行函證。因此，事務所在審計成本受限的情況下，很少采取措施來確認往來款。

第四，對存貨的認定。存貨往往占企業資產的比重較大，評價專家也很關注存貨的認定。然而，被懲戒的事務所均有不同程度忽視了存貨的重要性。因為存貨的程序復雜、內容繁雜（從各類審計機構編制存貨的審計程序均能看出這一點）。要對存貨準確認定，需要花費事務所較多的時間和精力。在成本受限的考慮下，被懲戒事務所會減少存貨審計程序。

第五，與上市公司審計不同的是，專家對稅費的認定及損益表項目認定沒有給予更多的關注。在日常的報表審計中，企業審計目的更多是工商審計、招標審計或貸款審計等，很少有企業的股東委托進行審計。上市公司的損益會對股價產生直接的影響，而一般企業很少有這樣的顧慮。另外，稅務在確認稅費時，更多是采用稅務師的鑒定報告而非審計報告，而銀行更關注的是企業可抵押資產和現金流。

2.描述性統計分析

根據抽樣及統計分析，對收費比率、專家的審計質量評分、審計發現的問題及資產總額進行了簡單統計。結果見表3所示。

表3所示，被懲戒事務所的審計報告平均收費只有45%，最高值也只有66%。整體收費比率較低，與標準相差甚遠。審計質量的評分最高達到45.2分，最低28.3分。考慮到每個審計底稿和審計報告的問題個數有差異，審計問題評價得分的平均值為3.12分，最高為4.58分，即被懲戒的事務所的審計報告每一個問題都是嚴重的。

（二）回歸分析

為了驗證審計成本與審計質量的內在關系，對審計收費率和審計質量進行回歸，并以被審計單位的資產作為控制變量?；貧w結果如表4所示。

表4中，回歸方程的T統計量在10%水平下顯著，表明方程整體效果較好，審計收費回歸系數的t統計量在5%水平上顯著為負數，說明審計收費越低，則專家對審計過程的評分越高，審計質量就越低，驗證了本文提出的假設。

表3 相關變量描述性分析

表4 審計費用與審計質量的回歸結果

四、結論及政策意義

本文通過對四川注冊會計師協會2013年懲戒的事務所的審計報告進行實證分析，證實了中小會計師事務所在審計過程中，存在審計成本顯著影響審計質量的現象，即表明中小事務所存在降低審計成本犧牲審計質量的現象。

鑒于以上研究，本文認為，對于不成熟的中小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市場，注冊會計師協會作為行業監管者不能因2755號文的出臺而減少監管責任，更應該在市場規律的指引下，結合當地經濟水平和經濟特征，進行科學審計成本調研，掌握審計成本信息，引導中小事務所科學、合理進行審計收費，促進中小事務所的審計市場發展成熟，這也是2755號文件的精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