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拉拉
ICU又叫重癥監(jiān)護室,是醫(yī)院里最特別的一個部門。因為費用高昂(日均約3000-20000元),它被稱為“最昂貴的酒店”。但也許更形象的說法是“死神的餐館”,住在里面的人,有的自己走出來,更多被車子推出來。
年輕人是ICU里的稀客,他們的生命力正在最旺盛的時候,ICU像是人生一個突然的急剎車,我們的一個受訪對象安安心有余悸地說:“原來年輕人也是會突然死掉的。”
今年清明節(jié),我和那些住過ICU的年輕人聊了聊,在他們的回憶里,ICU無一例外地慘白,極度安靜,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談起那段插著管子過活的人生,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心情。但相似的是,當被死亡威脅過,他們都更明白了什么是生命中更重要的東西,以及,人到底應該怎樣活著。
高考完的夏天,19歲的我遇上了一場車禍。我開著摩托車以最大的速度“不小心”沖進一輛大卡車的車底,被人從車盤底下拉出來的時候,腦袋腫了兩圈,頸動脈噴出的血已將全身染紅,所有人都覺得我完了。
在重點高中的我,一直以來成績都不錯,重點、名牌大學基本沒問題。但那年高考,我卻掉出了本科線。其他人考得如何我不知道,但他們都決定去上大學了,沒有人留下來一起復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我想過自殺,但是道德壓力太大,況且我也沒有徹底拋棄父母的決心。哪怕高三的時候,別的同學都有家長噓寒問暖,送來吃的補的,而我父母卻不聞不問,即使我考了第一名。
我知道他們是愛我的,在物質上從來沒有虧待過我,但又覺得他們也就愛我到那里為止。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母親消失了一整年,回來的時候抱著一個嬰兒,她讓我叫妹妹。我和妹妹共享同一對父母,但顯然她是得到更多的那一個。小學四年級,父母開始做生意,我們之間便失去了對話。
于是,在高考失利的那個夏天我迷上了機車,那種疾速的飛馳感不給我任何思考的余地。偶爾心里有個邪惡的想法,要是能出事就好了,這樣我便能徹底解脫。
我盼到了意外,不僅僅顱骨和皮肉受傷,胳膊和腿都斷了。父親罕見地暫停了生意,在醫(yī)院里陪我一整個月。因為四肢都是斷的,任何需要搬運身體的動作,都是父親背我,或者抱我,那是我真正感到溫暖的一個月。
那次在ICU里我昏迷了36個小時,家人就在門外寸步不離地守了36小時。我清晰地記得,剛醒來的時候手腳被固定了不能動。醫(yī)生走過來問我:“想喝水不?”我說:“想喝冰紅茶。”
父親一句話沒說,飛奔出去,買回了一整箱。
初中校門口前面是一條省道,學校為了照顧我們安全通過,每天晚上放學都會有值班老師帶著學生過馬路。
我就是在老師的眼皮子底下被小汽車撞的。
被送到醫(yī)院的時候,我的瞳孔已經擴散,休克,直接送進了ICU搶救。雖然沒有骨折,但是脾臟破裂,聽說當時肚子里面全部是血,得先抽了血才能手術。
現(xiàn)在都還記得剛做完手術后的第二天。
當時自己不能喝水,渴得要命,一直鬧著要喝雪碧。家里人買了一瓶放在窗臺上讓我看著,那瓶雪碧我至今還記得,碧綠色的塑料瓶身上貼著伏明霞代言的貼紙,液體晶瑩透亮,那一定是全世界最好喝的雪碧。
由于臟器受損,我開始了在ICU漫長的住院,連過年都是在醫(yī)院里。費用由撞我的司機負責,他是一家公司的職業(yè)司機,公司幫他買了單。
在里面住得久了,看著一波波病人被送進來,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好好走出去。記得有天半夜送進一個大哥哥,他剛考上大學,和我一樣遇上了車禍,搶救了一會兒就宣告死亡。他就睡在隔壁,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白皙皮膚上的紋理,但說沒就沒了。在他被運走的時候,我故意把臉側去了相反的方向。
那是我第一次面對死亡,原來年輕人也是可能突然死掉的。ICU里的我們就像是排排站在一起的小蔬菜,今天死神要吃誰,誰就枯萎。
我在醫(yī)院癱瘓過一陣子,那時候的腿看起來是正常的腿,但已經失去知覺,再大的力氣都提不起來,我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能走路了,生不如死。持續(xù)做了很久的復健,第一次站起來的時候,腳底鉆心地疼痛,就像站在了一塊立滿繡花針的木板上。可是我好開心啊,整個ICU都被我逛遍了,像死而復生之后,又被解放了一次。
后來我不滿足在ICU逛,住院樓后面有個小花園,我天天都去。后來有一次無意中說起,護工讓我不要再去,醫(yī)院把很多夭折的嬰兒都埋在里面。我聽了竟然不覺得害怕,反而恍然大悟,難怪那些花那么好看,原來是有生命參與生長的。
可能是那時候看過了太多的死亡,以至于后來我不再害怕它,反而更珍惜活著。就比如我現(xiàn)在已經結婚生子,一個人要帶孩子、做家務、照顧骨折的老公,完了還要上班。普通人都覺得要崩潰了,但我覺得還好。
四年前,我的顱骨被鋸開過,頭顱上爬著一條蜈蚣一樣的疤。直到今年做了植發(fā),我才看上去像一個正常人。而在這之前的日子,我每天都頂著傷口被人們審視。
高一寒假的時候,我覺得頭疼,父母便帶我去醫(yī)院檢查,才發(fā)現(xiàn)我腦子里有海綿狀血管瘤,醫(yī)生還安慰我,是良性的,有些人一輩子不會發(fā)作。但我是被選中的那一個,我的瘤子正好長在語言神經上,后來直接導致我失語。在學校讀書,當著同學們的面,我說不出話來,他們還以為我在表演啞巴,就也跟著我學。
有一次和父親一起外出吃飯,我走著走著就沒了知覺,醒來的時候已經在救護車上了。那是我失語后第一次昏倒,不僅如此,我還會抽搐、翻白眼、口吐白沫、四肢無力。我不想死,我連戀愛都還沒有談過。
嘗試保守性的手術失敗之后,我只能打開頭骨做開顱手術。術后我在ICU住了四五天,每一天都在發(fā)燒,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不過我也算是在里面救了一個人。
當時我旁邊也有一個術后老人,可能是覺得太痛苦,他在旁邊呻吟著想要輕生,才“重生”的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想想你在外面的家人,他們付出了那么多,你這樣做對得起他們嗎?”他這才平靜下來。
那時候我是真的這么想的。做手術是在重慶的春天,我站在床邊看那些植物拔節(jié)生長,就好像能感覺到自己傷口一點點地愈合。我想出院,想回家,想吃辣,想和朋友們一起春游,我還想再過段時間去游泳,哪怕腦子真的可能會進水。我看著窗戶里倒映著一個頭頂大沙包的木乃伊,滿心期待地笑了。
但當我真正地走出了ICU,發(fā)現(xiàn)疾病的后遺癥并不一定是疾病。病愈之后,也未必會變得勇敢和珍惜。一場大病改變了我的性情,因為那道刺眼的疤痕,我很自卑,也很消極,不能很好地面對這個世界,我自找了許多跌宕煩惱。在醫(yī)院,我是和死神打交道,但進了社會,我發(fā)現(xiàn)人心比死神更難以直視。
去年7月初生病之前,我一直是一個身體很好的人,感冒都很難得有,不知道怎么就被傳染了結核桿菌。
我剛畢業(yè),一個人在成都上班。一開始只是周日起床之后頭痛,去了小診所,以為是小問題,便沒在意。周一我還照常去上班,受不了的時候就趴一會,但后腦勺一陣一陣地疼,就請假提前回家躺著,那時候外面是白天黑夜我已經分不清了。
一直到了周二早上七點,我稍微清醒了一些,聽到有人敲門,便拖著身體開門。看到男朋友,才想起來之前約好了他從杭州坐深夜航班過來看我,他已經在門外等了四個多小時。看到我,他很激動,但我已經無暇反應。
他叫我去醫(yī)院,我就倔著不去,也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些什么。可能是因為錢吧,剛工作一年,工資扣除房租生活費,哪有錢給我生病?想著再躺一會也許會好,剛躺下我就吐了,全身和床上都是,隨后我就失去了全部意識。男朋友把我送到了醫(yī)院。
后來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鄰居,在我們當?shù)氐男≡\所醫(yī),去世的時候就十幾歲,也是腦膜炎。我不敢想象那天如果男朋友因為我沒開門,賭氣走了,我會怎樣。在成都,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生了病。
家里人說什么都不讓我一個人在外面上班,讓我回家考教師和公務員。生病之前我根本沒想過要回老家的事情,我喜歡做外貿,想在成都打拼,然后定居。但這次我沒有反抗,7月生病,8月出院就回了家。
一開始我覺得很灰心,因為我不想做他們眼里穩(wěn)定的工作,還是想做外貿,但是一個小縣城怎么會有外貿呢?就在希望快要破滅的時候,我收到了某大企業(yè)的客戶經理的電話。他在網(wǎng)上看到我的簡歷,說有一個客戶在漢旺招人做外貿,我聽到“漢旺”這兩個字都驚呆了。我在老家呆了20年,從沒聽過有外貿工廠。
后來我去面試,才發(fā)現(xiàn)我曾無數(shù)次經過現(xiàn)在這個廠門口。原來我們這個片區(qū),是全國做磷酸鹽的基地。這個廠做外貿已經20年,年銷售額有一千多萬元。當時就感覺,這個廠是為我突然出現(xiàn)的。
我生了一場大病,因為那場病離開了大城市。我以為自己一輩子完蛋了,只能當老師或者公務員混日子了,可我沒想到自己做著比之前更好的工作,過得更健康,家人也在身邊。
有的時候,失去是得到的同義詞。
(蔡勝南薦自《視野》)
責編: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