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脾氣也分境界

清風慕竹

晉元帝司馬睿雖然是東晉的開國皇帝，但實際上的建國之功在宰相王導身上，當時所流行的“王與馬，共天下”之說，概因于此。司馬睿顯然心知肚明，對王導極為尊重。在隆重的登基典禮上，文武百官陪列兩旁，司馬睿再三請王導同坐御床受賀，王導堅決不肯，這才不再勉強。此時的王導，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應該是派頭十足，脾氣很大，事實卻并非如此。

東晉的司馬政權，是從中原跑到南方建立起來的，不為南方土族所接受。王導為了聯絡與南方土族的感情，曾向南方土族陸玩請婚，沒想到陸玩卻很瞧不起他，不僅不答應，還出言不遜地譏諷他。一般人要有王導當時的身份地位，不大發雷霆才怪，可王導表現得很沒脾氣，吃了人家的閉門羹，臉上也沒顯得掛不住，反而咿咿呀呀地學起了南方的方言。

一天，南方的名士劉惔去拜訪王導，時值盛暑，一進院子，就見堂堂的當朝宰相正光著膀子，動作夸張地用肚皮在石棋盤上降溫解暑，并自言自語地說著三吳方言。那時，土人崇尚特立獨行，行為乖張反而受人稱贊，所以王導的表現立刻打動了劉惔。

劉惔訪問歸來，立即有人前來打聽：“王公這人怎么樣？”劉惔回答：“也沒有特別的地方，只聽到他在講吳語。”

放下身段學說吳語的王導，很快贏得了南方土族的支持。這樣一來，北方移居過來的政權，就有了感情上的支撐。

王導的官越做越大。人們都說官升脾氣長，他卻是個例外，官越大越低聲下氣起來。晉元帝司馬睿對王氏家族占據半個朝廷的局面不甚安心，便有意安排自己的心腹占據重要位置，不斷削弱王氏兄弟的權力。王導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滿，每天正常上下班，工作依然十分勤奮。手握兵權的王敦可沒有這等好脾氣，打起“清君側”的旗號，公然反叛朝廷。此時的王導更加沒有脾氣，因為按照法律，叛逆之罪是應該誅九族的。他既不逃跑，也不反抗，只是每天清早便率一家二十多口人到御史臺前請罪。王導的謙卑讓司馬睿怒氣漸息，加之朝中多數大臣認為王導無辜，于是司馬睿賜還王導朝服，并召見了他。王導一見面就誠懇地請罪說：“逆臣賊子，哪一個朝代都有，但沒想到，本朝的逆臣賊子卻出在我們王家。”聽了王導這一番自責的話，司馬睿感動得竟然光著腳從御床上走下來，拉著王導的手叫著他的字說道：“茂弘，我正要將大任托付給你，你怎么說出這樣的話來？”

其實，王導并非沒有脾氣，只不過他知道對誰發和在什么時候發。當初東晉政權剛剛在江南建立，土大夫們每到風和日麗的日子，就相邀來到新亭，坐在草地上喝酒野餐。一名土嘆道：“風景不殊，正自有江河之異！”在座眾人感懷中原落入夷手，一時家國無望，紛紛落淚。王導聽了，臉色突變，站起身厲聲說道：“我們要齊心合力，報效朝廷，收復中原，怎么可以像楚囚一樣相對落淚？”大家為之一振，情緒驟升。

晉成帝時，蘇峻發動叛亂，一直打進首都建康，百官四散而逃。偌大的宮殿里只有王導及幾個大臣，他們一同登上御床，護衛成帝。叛軍此時已沒什么顧忌，舞刀弄槍，想加害皇帝。一向溫文爾雅的王導脾氣大發，他凜然厲色，斥責叛軍的悖逆之罪。蘇峻為王導的氣勢所震懾，始終沒敢加害。直到這時，人們才發現王導不是沒脾氣，只是未到暴發時。

每個人不管性格如何，都是有脾氣的，但發脾氣也是有境界之分的。倘若為一己之小利，為顯個人之尊嚴而大發脾氣，脾氣越大，形象越小。王導的脾氣，雖不乏書生氣，卻盡顯英雄本色，至今讀來，仍然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