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白云
站在濉溪畔,一個人
與站在山頂上、樹蔭中或屋檐下一樣
可以同一株蘆葦白頭偕老
也可以同一只螞蟻或一群魚蝦
挑起一場戰爭。一個人
站在濉溪畔,就像咚咚的心跳
被一行深淺不一的腳印篡改為一聲嘆息
就像時間,被時針和分針裁剪為落日
被分針和秒針,裁剪為陰晴圓缺的故事
站在濉溪畔,一個人
風是背景,鳥鳴、雨水和星光
也是不可或缺的背景
此時,是春天還是冬天無關緊要
是黃昏還是黎明無關緊要
重要的是:站在濉溪畔
一個人內心的流水,能否
懷抱天光云影,潺潺地匯入濉溪
是的,我可以把一個丟棄在村莊幾十年的稱謂
撿回來,還給字典
我可以把一個像稻子、麥子和玉米一樣的名字
刻進一塊石頭,讓風雨去掌管
我可以把一個像秦始皇一樣統治過一片天地
并強迫一個美麗姑娘同他一起白頭
一起曬太陽打瞌睡,一起用假牙吃飯的老頭子
當作一個小土堆,安頓在半山腰
是的,我可以把他當作一個風雨交加的小日子
遺忘在歲月深處,可以用一塊杉木或松木
替代他,供奉在神龕或祠堂
可以把他發黃的照片當作《史記》
向日出與日落朗誦
是的,他就是我的父親
像一柄在我膝蓋骨發芽的鋤頭
像一個被露水打得蓬頭垢面的稻草人
今天,春色無邊
我不擔心哪一聲蛙鳴會泄露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面對山下的村莊、田畝和遙遠的地平線
酒,一人一瓶
我們一杯接一杯地喝出兩個父親的楚河漢界
香煙,一人一盒
我們一支接一支地吸出兩個兄弟的天長地久
吸出一百個清明、一千個清明
在濉溪畔走累了,我經常隨意
找一棵柳樹、水杉或香樟坐下
左手一簇艾草菖蒲,右手一叢翠竹
隔岸一片蘆花,水中央
一只白鷺,打坐,相看兩不厭
那時,清風習習,流水泛起微波
或潺潺或嘩啦啦,仿佛生活的絮語
一粒粒,一朵朵,一簇簇,一波波
在時光的綢緞上流淌,在生命的
琴弦上彈奏——
我看見被命運忽略了的汗水和淚水
滾落下來,滴穿了歲月的石板
我聽見被人世忽略了的悲憫和感動
爬上草尖,閃爍成浩瀚的星空
我走進被歲月忽略了的節奏和篇章
風吹草低,傳送著噠噠的馬蹄
一粒粒,一朵朵,一簇簇,一波波
多么熟悉,多么溫暖
這是母親借半窗月光在納鞋底
這是父親伴三五聲牛哞在磕煙鍋
這是奶奶撒一把米粒在招呼小雞仔
種一小片竹子為左鄰右舍
同它們稱兄道弟,喊它們叔叔伯伯
風雨中,把我的雙鬢
搖曳成草原的遼闊、大海的蒼茫
霞光中,用高八度南腔、低八度北調
吹奏出嶄新的一天。育一小片梅林
為朋為黨,同它們坐一條板凳
喝劣質燒酒、抽旱煙,月光下
勾勒疏影橫斜的小日子
冰雪中,用千朵梅花、萬點雪花
傳頌魏晉的風骨,敲響唐宋的鐘鼎
把我庸常忙碌的生活吟哦得平平仄仄
在濉溪畔,如果我臨風聳立
就等于一棵松樹觸摸到了藍天
如果我躺下,就等于又一道清泉
匯入了潺潺的濉溪
所謂一頭白發,其實就是一條河
用潺潺的流水洗白了一段老舊的光陰
面對一條兀自流淌的河
仿佛面對鏡子,一切都將變成魚蝦的晚餐
此時,如果手握一綹白發
恍惚手握著一紙回憶、一抹塵埃、一片陰影
靜水中,陽光不曾照亮的礁石
是我身體的一部分,誰能叫醒?從滿頭青絲
到一頭白發,其實就是沿著先人的腳步
從左岸提一竹籃月光來到了右岸
又指引著后輩子孫,提一竹籃露珠回到左岸
月光下,濉溪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條河
她的嫵媚,在一粒螢火蟲的身后
變成了一道閃電
中年的寂寞,就像星期六下午的書本
攤開在一張陌生的面孔前
當太陽爬上西窗的時候
我獨自奔向集市,買一捆甘蔗
請賣甘蔗的人,削去我皮膚一樣黝黑的
甘蔗皮,然后坐在濉溪畔
背對夕陽,一節一節啃食
那時,左耳填滿嘩嘩流水
右耳蕩起微微漣漪,我把中年的寂寞
連同濉溪,一節一節地啃食
咀嚼生活的堅硬,吸食時光的甘甜
吐出命運的殘渣,并用一大堆甘蔗渣
把自己一層一層掩埋
最后從一片夕光里爬出
一點一點爬向童年的甘蔗林
經水南橋,從南岸到北岸
我走向漸行漸遠的曠野
除了地平線上的云霧、水中的倒影
和貼在我額頭的三粒鳥鳴,我都讓過了
從北岸到南岸,經萬安橋
我回到燈紅酒綠的世界,除了
三兩個乞丐、一排垃圾桶和一條流浪狗
我都躲過了。從日出到日落
從月缺到月圓,從陰雨天到晴天
除了如影隨形的影子、早晚的咳嗽
和衛生間擰不緊的水龍頭,我都謝過了
現在,濉溪的水慢慢地流,南岸的風
慢慢地吹,北岸的草慢慢地綠
我慢慢坐下,慢慢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