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清

華清,本名張清華,1963年生,文學博士,執教于北京師范大學。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與批評,出版《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猜測上帝的詩學》等著作十余部;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10年度批評家獎,講學德國海德堡大學、瑞士蘇黎世大學等。1984年始發表詩作,作品散見《上海文學》《詩刊》《人民文學》《十月》《作家》等刊。
房間中守著火爐的人渴望一場暴風雪
但那些關于雪的消息,卻隔在了陰山以北
或大荒以西。如眼下的霾一樣可疑
爐火旁的講述,使這個冬天充滿
遙遠的回憶,它與昔日的羊群、草原
以及詩歌中高聳的燕山,一起變成了
天氣預報中的傳言。那些沉醉其間的人
幻想著雪夜訪賢,或是風雪山神廟的意境
流連于燕郊雪花大如席的吉尼斯式修辭
而那場漸漸失血的渴念,與躺在書里的關山
終于在黑夜里覆滿了白雪。北風狂暴地吹奏
吹盡了北國那鼓角連天旌旗蔽日的沙土
將故事終結于一場虛構的暴風雪。但作為敘事
它還是讓趕路的人……著實驚慌了一番
一條河延伸至深夜的燈下
魚蝦成群結隊,水草隨波逐流
水聲潺潺,波光瀲滟
書卷中有寂靜的蟲鳴,有齊整的蝌蚪
在虛擬的水聲中游蕩,萬籟中
什么東西如禮花升向高空,開花如傘
化為寒星漫天,你醒來
對著空寂的黑夜,打了個寒戰
多少次,他想象一條路,一條末路
告別所有恩怨情仇,這條曾風光無限
且風光已盡的路。遙迢的群山,曾經的此刻
都已過去,天與地都隨你來到了盡頭
時間的指針被什么卡住,宛如炸彈讀秒
頭頂的天幕就要落下,天已黑,天光也走到了
盡頭。這漫長又不盈一尺的路
其實早就伸手可及,抬腳就可以邁過去
成為自由落體,或干脆讓道路一直碾壓過去
但這些都已有英雄做過標注,以死做過的墓碑
末路的意思,就是你再也邁不過去,再也
無法回頭看來時的風景,再也摸不到你
愛的那一只手,你已厭棄,甚至仇視
人間那些繁文縟節的錦衣、美食、仇恨、禮數
末路就是擦亮一根火柴,點亮
最后的安寧,和燃燒的骨頭。發出“啪”
的一聲,然后門關上
一切在黑暗中安靜下來……
黑暗中的一點亮光,構成了死的理由
它沖向它的時候,或許并沒有看清楚
其實,它傾心的并非那致盲的光線本身
而是那姿勢、氣味、以及聲響和速度
長夜里間斷的噼啪聲,昭示著死的頻率
仿佛誦經人的瞌睡,長短不一
有間或的哈欠聲,和世紀一樣的長度……
柿子之軟正如它的甜美,是其致命弱點
當你仰望它在樹梢上的光景,恰如一輪秋月
高掛在晴空,有掩飾不住的招搖,與些許
懷舊的意味??諝庵幸殉霈F了不易
被覺察的流霜,苦澀變成了甜蜜,當然
前提是需要衰敗和擱置——當它死于枝頭
或停留于采摘者手中,某些記憶便漸漸軟化
發酵為歲月的甘飴,或是隱喻的金子……
正午陽光中直射的空白,一片羽毛
穿行在一個最小旋風的邊界
像一只在空氣中飛行的塑料袋。
它那么飛了一會兒,就像思緒
輕浮,虛渺,近乎不在,無處落腳
但它就那樣飄著,漸行漸高,漸行漸遠
最終飛出了我的視線,飛出了此刻
我靈魂出竅的世界……
穹頂下自天而降的月光,如同一場浩劫
一場盛大的死亡,無邊的空曠
陰影處有涼氣與露水在凝結,在努力凝聚
并折射這寶藍色的光,風信子在低處搖曳
誰的手劃過,驚起夜色,一群飄忽不定的烏鵲
或黑暗中的紙灰,閃著燃盡時
黯淡的螢火。有神秘的呼應
異鄉人的寒戰從霧氣中滾落……
小提琴的旋律未免沉悶了些,他們的沉著
讓我仿佛忍受了四十年。四十年來,我終于
漸漸靠近這部事實上的默片。英國人真的
足夠紳士,但確乎不浪漫,他們將這樣一場悲劇
差點拍成了一頓中斷的晚餐。三文魚
被擺上巨型的冰山,壁爐中溫暖如春的火焰
讓這鋼鐵之物又淬了一次火。只是那美好一刻
盛宴的桌子被一只看不見的魔手掀翻,洪水
降臨,諾亞和他的方舟在片刻傾覆
冰涼的海水從脖頸灌進了夢中。四十年后
我從另一個夢中醒來,終于懂得
是那些旋律之美,使得這史無前例的水葬
變得那樣體面,且無比安詳,與莊嚴
一疊厚厚的年歷只剩下了最后幾片,瘦骨
伶仃,如同死于枝頭的樹葉。在結余的北風
或透支的賬單上顫抖,瑟縮
行路人撳著喇叭,喘息中有難耐的焦急
只有小販衣衫正單,還在路邊耐心地兜售
他們永遠重復的諾言。大黃魚在路上風干
牲畜們在通向屠宰場的路上緊咬了牙關
白菜土豆,也處在急速流通的串門途中
有人在呻吟著趕往醫院,有人在火化場排隊
新生嬰兒發出了鮮亮的啼聲,有賊亮的眼神
正盯著某個倒霉蛋,一年中最后的厄運……
開始的已經開始,結束的也將結束
哦,歲暮,上天將會盤點那些人間的善惡
天下的母親開始數著日子
地上的父親,則開始丈量米倉和生計的厚薄
馬頭琴變成一條草原上的河流
馬頭琴上有馬的憂傷
騎在馬上的琴聲,纏繞著北方的風
陽光為她撐起一把歲月的大傘
陰影下的少年依舊牧著牛羊
草原上沒有木頭,木頭的珍貴只與馬
并駕齊驅,它的琴上有一根弦名叫海子
他在演奏那無盡的歌謠
直到草原上無邊的悲傷,隨風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