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粥的隱士（組詩）

霍俊明

霍俊明，詩人、批評家、研究員，現居北京。著有詩集《有些事物替我們說話》《懷雪》，專著《尷尬的一代》《從廣場到地方》《變動、修辭與想象》等。曾獲《詩刊》年度青年理論家獎、揚子江詩學獎、《人民文學》《南方文壇》年度批評家表現獎等。

陌生的樹，死去的樹

比你高大十多米的

是雪松

高于我們幾千米的

是雪峰

那些迎面而來的植物

連同你所目睹的這一小段天山

它們

都是陌生的

死去的樹

再也活不過來了

一些聲響從高處落下來

沒有風也沒有雪

卻有人渾身戰栗

有人在夜里緊攥自己的雙手

那些廢棄的

那些無用的

那些死去的

與峽谷草甸的腐殖土長在了一起

松針是另一種時間

仿佛一夜之間我們成了古人

空懷故人之心

羅漢松，不是羅漢的一種樹

松針是另一種時間

不到片刻，它們已落滿頭頂

我們似乎已經沒有地方可去

如果此刻在山中

可提前進入萬籟的暮晚

你卻害怕

那些突然出現的松鼠

它們跳得太快了

松針在此時也變得寂靜

喝粥的隱士

頭發還沒白哪

他在山中喝粥

已有三十年

天天如此

背后的山

剛好像一只倒扣的青碗

誰都明白

那種空

不可能被填滿

胡須上夾雜著白米粒

長袍偶爾落上了鳥糞

一次次喝粥

一次次

空碗里盡是松針

山 中

我也曾遠足山中

只是為了

看一眼

曾經栽過的一棵雪松

最終

我錯過了它

不知它早已被砍伐

還是長成了我不認識的樣子

另一個塵世

一扇門，兩個世界

進門和出門

是兩個動作

有時是生和死

我是個左撇子

夢里打架時卻總是先出右拳

有一次

我在夢里過完了一生

每次看到那些

被扔掉的衣服和鞋子

總是心頭一驚

它們好像

剛剛失去了一個故人

漸漸空起來的夏日

一粒米是閃電

一只貓也并不代表慈悲

晚課的木棒敲擊石壁

一個僧人正繞塔三周

他瘦削頎長，身形似女人

一轉身——

側影竟勝驚鴻

人們脫下鞋子朝圣

還將再次穿上它們

心有所求

仍將攜帶敝履

那漸漸潮濕起來的苔

那漸漸高起來的屋頂

那漸漸空起來的夏日黃昏

靈光寺聞禮懺聲

雨來，避雨

你和他人無異

和那些暮晚的蟬也沒什么區別

聽經的人，在樹下招惹蚊蚋

藍色的童車停在屋檐下

這都不是有意的安排

雨也不是偶然的

孩子被母親抱著

四肢垂落，眼神呆滯

禮懺聲將佛堂和童車

暫時填滿

雨還未停，唱經已經結束

僧人在雨中喧嘩

甚至聽到了其中的方言

仿佛大病初愈

此刻我路過寺院

秋日的陰影

灌滿動物的臟器

旃檀樹

吹息風聲如雨

不偏不倚的正午

空有一心

跪拜的人仿佛大病初愈

進食的貓

還在來的路上

樹叢都有隱藏的根系

蚊蚋繞耳

高處的葉片布滿鳥糞

我們卻把這一切

都看作不可見之手的賜予

無名的雪峰和無名的虛無

人們都在抬頭

試圖接近一下雪峰

接近一下

更多的寒冷和更多的虛無

細草有著微小的鋸齒

一切閃亮的

一切幽暗的

都在嚙咬的持續磨損中

伏身向下的人

我們卻沒有見識過